第11章 交易*

交易*

暖洋洋的午後,柳清夢趴在病床邊睡着了。

她原是要回家去,卻被沈煙叫住問了些往事,不知不覺間,倦意襲來,她趴在沈煙的床邊打起了盹。

季景站在門口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正思考着要不要進去時,便聽見沈煙叫他:“看夠了就進來吧。”

“沈小姐。”季景走進來,裝模作樣地問一句:“需要我現在把夢小姐帶走嗎?”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大可以直說。”沈煙的指尖繞着柳清夢的發絲,玩味地看向季景:“剛才我哥哥他們在的時候你不進來,現在她睡着了你才出現。你不是來帶她回家的吧,你想跟我說什麽?”

“沈小姐是聰明人。”季景躲開沈煙的眼神,“我确實有話要說,只是……”

他的目光閃爍,分明在盯着熟睡的柳清夢。

沈煙立即明白季景的意思,他們要聊的事情,柳清夢不能聽。

于是她戀戀不舍地松開那縷長發,吩咐自己家保镖似的吩咐季景:“你把她抱去隔壁,再找兩個保镖守在門口,确保她的安全。”

季景點點頭,當他打橫抱起柳清夢的時候,沈煙恰巧看見她皺了皺眉,直到季景抱穩了,她才慢慢将眉頭舒展開。

沈煙不禁想,柳清夢真的很乖。

但若是只有乖,恐怕很難在這個世道裏自保。

或許……她需要有個人護着吧?

比如,讓她來護着她?

沈煙搖搖頭,立即将這種荒謬的想法揮去:是嫌自己在醫院待的時間不夠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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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景把柳清夢抱走之後,端來一把椅子坐在沈煙病床邊:“沈小姐,我們聊聊。”

沈煙被季景叫回神,他的個子很高,擋住了窗外透進來的光。

她不悅地撇眉:“我聽說,你從七歲便跟着商曉煙,是商曉煙生前的心腹。想來是因為我長得像死去的商曉煙,你才走這一遭?”

“是。”季景不打算跟沈煙玩心眼兜圈子,直接道:“沈小姐的相貌、年齡都和我家小姐一致,而且我打聽到,您還失了憶?”

“你怎麽查到的?”沈煙挑眉,沈發南早就把失憶的消息封鎖,連她自己知道的信息也不全面,不過她丢的那段記憶,又怎能聽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沈煙淡淡道:“光憑這些,你就認為我是商曉煙?”

“季景,不一定吧。”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沈小姐如果想知道,也得讓我知道點我想知道的事情。”季景伸手去扶自己的眼鏡,銀色的邊框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着金屬的光澤。

沈煙看着季景,商曉煙培養他多年,想必是個有能力的人,他不應該為柳清夢奔忙一些無關緊要的雜事,或許他應該有更大的用處。

她笑笑,這場信息交易或許并不虧本,大家各取所需,應該不錯:“我是沈家第一任夫人的遺腹子。哥哥四歲那年,我母親餘陌懷着孕卻生了一場大病,被沈家老太太無情地趕出家門,就那麽死在了一處荒地,是一戶農民發現了母親屍體裏的我并養育長大。

後來我的養父母都死了,直到九年前,哥哥才将找到我并将我認回沈家。

季先生,對我的身份可還有存疑?”

“餘夫人的死因并非病重,而是難産。”季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沈發南來商家時曾對商殷華和周慕音提過雙親的死,他記的清楚,那位餘夫人是難産,而且是沈發南剛出生那年難産。

沈煙出生的那一年,餘夫人早就入土了。

“沈發南十四年前曾帶着媒人來向商府提親,他當着全家的面透露母親難産,父親早亡,從沒提到過自己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妹妹。”

季景目光如炬,禮貌一笑:“全憑沈小姐自己判斷。”

沈煙皺起眉,失憶後她找沈發南提供了許多白底黑字的證明,還有照片、人證,包括她自己私底下偷偷找人查證,以此證實自己就是他的親妹妹。

然而,她的來歷和失憶前的事情都是沈發南主動告訴她的,但關于商曉煙,是她發現庚帖後去問,沈發南才寥寥幾句打發了她。

十四年前沈發南沒有對商家說謊的必要,但如果她就是商曉煙,那麽他對她說謊,是極有可能的。

不過,沈發南撒謊編故事的理由是什麽?

沈煙不解道:“你說我是商曉煙,依據是什麽。”

“沈小姐應該知道,我家小姐曾與沈少爺定過親。”季景徐徐道:“當年的結親是我家小姐的金蟬脫殼之法,她和沈少爺合作,待商小姐奪得家産後,通過結婚順理成章離開商家。但沒想到的是,在火車上我家小姐的另一個合作人突然反水,導致我家小姐不得不以死脫身,好在沈少爺和小姐留有後手,沿着火車的鐵軌安排了人手救下了她。”

“然後呢?”沈煙覺得稀奇,事情已經敗露,沈發南竟然還會浪費人手救走商曉煙。

這可不像她唯利是圖的哥哥。

“我家小姐得救後與我陸陸續續通過信,她和沈少爺一起計劃了商家的大火,毀了商家的基業。直到四年前,小姐徹底與我失去聯系。”

“四年前?”沈煙陷入沉思。

她這幾年雖借沈發南之口給自己編織了一張記憶的網,卻每每因為缺失了什麽而陷在迷霧中,季景提及的巧合的時間點,使蒙在她眼前的迷惘被撥開了一些:

四年前,她的車禍不就在四年前麽。

可沈發南是九年前尋回了她,再往前數,她便是一點在上海生活的痕跡都沒有找到過。

商曉煙是十四年前死的,她是在九年前出現在沈家的。

中間空白的五年,是為什麽?

“季景,我不能只聽你的空口白話,你說了許多,可有證據?”

季景似乎料到了沈煙會問這麽一句,胸有成竹地從懷裏拿出幾封泛黃的信,道:“這幾封信是小姐被沈家救下後秘密寄給我的。沈小姐可以對比一下看看,這是不是自己的字跡。”

一個人就算失去腦海中的記憶,也不會失去肌肉記憶。

每個人的字體都是獨一無二的,哪怕是照着另一個人的字體臨摹,也會有只屬于自己的寫字小習慣,所以絕不可能有巧合的存在。

比如沈煙,就習慣在每句話後面點一個點,然後拖出一道短橫線。

信封裏的信紙已經泛黃變脆,但紙上用黑色墨水寫的字還未褪去,每一道短橫線都清晰明了。它們被塵封在記憶裏,随着一只紮着針管的素手,才得以窺見天光。

像被壓抑多年終于能夠呼吸一般痛快,規矩的簪花小楷也變得耀武揚威起來。

沈煙的眉心似是打了結一般無法舒展,她見到這些熟悉的字體竟有些心煩意亂:“我已經許久不寫簪花小楷,這字,倒更像是柳清夢寫的。”

“夢小姐的字,正是跟着小姐習的。”季景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定論,說話時的語氣也變得輕松起來:“沈小姐謹慎,大可以去查查商家和沈家,自然就會有結果了。”

沈煙一聲冷笑,“我要是查的了,還會和你多費口舌嗎?”

“自打我知道我和商曉煙長的一樣以後,就多次派人去查過,可這上海畢竟是沈發南的地盤,他的眼線衆多,我能查出來的,都是他能夠讓我知道的。”

“我失憶醒來後,他将我失憶的時間模糊不告訴我,我只知道我躺了許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年的夏天。

若能查出我失憶的具體月份,看看和你這信中的時間是否相對,又或者查出我那位母親真正的死因,就能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商曉煙了。”

沈煙看向季景,道:“四年前我出車禍是在這家醫院做的手術,差點死在手術臺上,所以醫生開了手術風險告知書給沈發南,那上面應該有具體日期。”

“好。”季景點頭,這幾年他一邊忙着商家的事情,又一邊尋找商曉煙,結果一無所獲。如今事态終于出現轉機,他心中的大石算是勉強落下了。

“不過……”沈煙垂眸,“為什麽柳清夢似乎篤定商曉煙真的死了,她什麽都不知道?”

“是。”

“小姐自有苦衷。”

沈煙道:“苦衷不苦衷我不知道,我倒是查到了一些陳年舊事。”

“柳清夢的生母柳音好就是我父親沈臨江的續弦夫人?”

季景沉吟片刻,他以前聽小姐說過許多柳家的事,于是作答:“夢小姐的生母确實曾是沈老爺的續弦夫人,但不知是什麽原因,她嫁到沈家幾年後便和沈老爺離婚,大着肚子回到了柳鎮,然後和年邁的母親共同撫養孩子。

後來柳夫人被她母親遠嫁去西北方的一個大戶,沒兩年老太太也去世了,柳夫人知道噩耗後傳信給商家,商家的夫人周慕音看在年少時曾與柳夫人交好的情分,這才收養了夢小姐。”

“也就是說,若我不是商曉煙,柳清夢便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沈煙想,血緣這東西說來奇怪,任你看重還是看輕,總有一份羁絆牽制,哪怕一面都沒見過,也能讓你心甘情願地豁出一切。

她想要保護柳清夢的想法,這下說的通了。

沈煙自嘲地笑笑:“我以為我對親緣多麽淡薄,原來并不盡然啊。”

……

臨了,沈煙問季景,“就算我是商曉煙又怎樣,我不是,又怎樣?”

“你證明這個,為的是什麽?”

季景聞言,深深望進沈煙的眼底,企圖從中找到商曉煙的影子:那一年舊朝未倒,亂世之中的南塘街風卷殘雪,除了家底豐厚的商家,普通百姓們四處流竄,躲避戰禍。

七歲的季景,彼時終日以乞讨為生,孤零零地瑟縮在街口小巷裏,預感自己活不過這個寒冬。

九歲的商曉煙,如末日裏最後一縷微光,突然照進了那條黑暗的小巷,也照進了季景的窮途末路的灰暗世界。

她教他識人心計,也教他讀四書五經;她教他殺人不見血,也教他救濟因戰亂被抛棄的婦孺;她教他衡量利弊,卻教會他做人要有情有義,明辨是非。

雖然商曉煙直到失蹤前也從未提起她對柳清夢的感情,但跟了她這麽多年的季景又怎麽會不知道,柳清夢是她末日的愛人。

“沈小姐,我什麽也不為。只是小姐将夢小姐交給了我,現在她有性命之憂,沈少爺是她哥哥,肯定會保護她周全。

而你,如果你是小姐,一定會拼盡全力保護她,現在的你,大概只擔心她會分走沈家的錢。”

“不錯。”沈煙笑了一下,“我确實這樣想過。”

但這想法也只是出現了幾天,就煙消雲散了。

她還沒有到和柳清夢這樣的蠢人争什麽的地步。

沈煙深深地看了季景一眼:“沈臨江死的早,沈家是沈發南撐起來的,財産怎麽分輪不到我插手。

只是……我這幾年被沈發南壓制,着實有些憋屈。”

季景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只要沈小姐願意全力保護夢小姐,不管你是不是我家小姐,季景都願意效力。”

……

門外,兩個保镖站在半米開外看着柳清夢掉眼淚。

他們四目相對,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柳清夢擦幹眼淚,朝他們招手,囑咐道:“不許把我偷聽的事情告訴沈二小姐,沈發南和她對我有多照顧你們也知道,如果你們跟他們任何一個人告狀,後果自負!”

“是!”兩名保镖敬了個禮,誰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柳清夢放了心,趁季景還沒出來便繼續回去躺在病床上裝睡。

不知過去多久,她真的睡着了。

等她朦胧中再醒過來,就已經在自己的房間裏,好似今天所聽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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