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飛絮*
飛絮*
四月末,天氣越發炎熱。
柳清夢從醫院回來後便日日躲在屋子裏睡覺,窗簾将光線捂的嚴實,漆黑的房間裏滿是憋悶和壓抑,可她不想走出門,便換了薄毯子早晚蓋着睡覺。
傍晚時分,吳寒來敲她的門:“小夢,你醒了嗎?”
柳清夢聽見了,卻不作聲。
吳寒又敲了三下,被一旁的季景攔住:“既然還在睡,我們就回去吧。”
“她都三天沒開門了!”吳寒甩開季景的手,從敲門改為大力地拍:“小夢!你醒醒!你出來吧!吃點東西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門鎖處,仍沒有任何動靜。
柳清夢這幾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偶爾從底下的門縫遞出幾張設計稿,季景看到就會撿走。遇到拿不定的問題時,季景也是隔着門和她交流,不過,能聽到柳清夢說幾句話僅限她醒着的時候,一天二十四小時,她約莫着只随機醒四個小時。
“季景,怎麽辦啊?你說她再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死在屋裏我們都不知道……”吳寒眼眶通紅,這丫頭熬過她祖母的死,熬過商曉煙的死,現在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出了醫院,怎麽突然就想不開了呢?
柳清夢是她唯一的姐妹,她一定不能失去她。
吳寒知道柳清夢的脾氣,她決意一個人待着的時候,絕不能有第二人闖入她的空間,否則她為了躲人,會做出什麽沖動的事情,誰也說不準。
她從小就倔,說一不二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她爸媽的哪一個。那年她母親被推上花轎之後,柳清夢也是把自己關起來,要不是她外祖母進門時不等她從窗戶翻出去便揪住她毒打一頓,打到她渾身沒了力氣,她一定會再找個地方躲起來,說不定還會去尋短見。
所以之後商曉煙死的時候,她極力勸阻周夫人絕不能暴力開門,還為此被周夫人尋了借口趕出門去。
現在,她和季景依舊沒有選擇砸門,生怕刺激到她。
季景安撫地拍拍吳寒的手背,盯着緊鎖的房門,目光閃爍着:“解鈴還須系鈴人,咱們給沈小姐去個電話吧……”
Advertisement
“可小夢說了,如果我們找沈家或者商家任何一個人來,她就立刻從二樓跳下去,她要是真跳了,只怕不死也摔個半殘……”吳寒何嘗不知道找沈家那位二小姐是最好的辦法,可柳清夢說到做到,她不敢冒險。
“唉,那我們走吧。”季景拉走了吳寒。
他一路拉着吳寒走到花園,吳寒不解地問他:“你來這裏幹什麽?”
季景沒有急着開口解釋,他扒在圍着花園的鐵栅欄處,這裏種的植物還沒有開花,可以從縫隙中看見外面。
“有人嗎。”季景刻意壓低了聲音,他剛才看見了門縫下的那雙腳,柳清夢就在門邊聽他們說話,說明她現在醒着。
“怎麽了?”之前沈煙派的人循聲走了過來,他們認得季景,聽見季景壓着聲音說話,恐怕柳清夢出了什麽意外,一小隊人整整齊齊地跑過來。
他們先前也是在這個地方監視,哦不,替沈煙照看柳清夢的,所以很熟練地往這個地方來。
“你去通知沈小姐,務必來這裏一趟。”季景悄悄說。
“柳小姐怎麽了?”帶頭的隊長問。
季景面露難色,他不知道該怎麽說,肯定不能說她把自己關起來不吃不喝,那樣只怕會把事情鬧大,可……
“柳小姐說,她想沈小姐了。”吳寒讪笑道。
這樣一來,沈煙就算是來了,柳清夢也不會認為是他們兩個通風報信,只會覺得沈煙莫名其妙。
但那又如何,沈煙人來了就行。
不過還沒等人去沈家通知,沈煙就來了。
柳清夢聽見拍門的動靜,走到窗邊看着沈煙。外面的人不會知道房子裏的狀況,所以沈煙肯定不知道她這些天的狀況。
說到底,柳清夢還是心裏發虛的。
她在心虛什麽呢?心虛自己沒有照顧好自己,也許沈煙會生氣;她還心虛,自己是真的希望沈煙就是商曉煙;而且如果沈煙是商曉煙,現在她曉得了自己的心思,失憶的她,會怎樣拒絕自己呢?
半晌,季景和吳寒都沒有出現在門口,于是柳清夢只得下樓去給她開門。
她并不想讓沈煙發現她的異常。
……
隔着一扇鐵門,兩個人四目相對。
“有事?”柳清夢問。
“有,是正事。”沈煙點頭。
她這幾天一直在查商曉煙的事,不敢貿然出現在柳清夢面前。但又抵不住自己那點作祟的心思,一時按捺不住,只好在尋到理由後過來看她。
“什麽正事?”柳清夢在考慮,如果是重要的事情,就放沈煙進來,如果不是,那就讓她在門外站着說。
她不想面對她。
沈發南此時還在路上,沈煙打算等他到了再提沈家和商家這些難說清楚的事情,于是她挑了件近期工作上的事道:“上次的‘蒹葭’大受好評,公司的意思是再出一次限定款,朝高定這條路摸索。下期的稿子你畫完了嗎?”
柳清夢打開門,示意沈煙可以進來,并說道:“我已經畫完了,有一部分稿子已經讓季景送過去了,你可以從剩下的裏面選一下,如果沒有合适的,就麻煩你明天去《玲珑》看看,如果都沒有你看重的款式,我再重新設計。不過高級定制的話……工期應該會比較長,那我豈不是時不時就要加個班了?”
此時日落西山下,天色朦朦胧胧地暗着,沈煙和柳清夢并排朝屋子走去。
看見沈煙拍門的時候,季景和吳寒連忙躲回花園的角落,決意不作聲。而那一小隊人見沈煙已經來了,便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巡邏。
面對柳清夢的提問,沈煙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回答:“公司的意思應該就是這樣,隔幾期就出個高定款。不過肯定也不會讓你白辛苦,稿費還會往上提。”
“哦。”柳清夢聽完,繼續往前走着,大廳裏暖黃色的燈光正在越來越近。
就在她即将打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她才回頭發現沈煙沒有跟上來,而是站在原處。
“沈小姐?”柳清夢歪着頭叫了她一聲。
“柳清夢……如果我真的是商曉煙,你會怎麽樣?”這句話是沈煙低着頭說的,聲音并不大,在遠處看上去更像是喃喃自語。
可是柳清夢敏銳地聽見了,“商曉煙”三個字,她永遠不會漏聽。
沈煙說完這句話後一直低着頭沒有看她,她忍不住問,卻不敢光明正大地問,害怕問出來了,讓柳清夢白歡喜一場。
她沉默了一會兒,見沒有動靜,正準備擡起頭跟上去,卻突然被柳清夢一把抱住,登時大腦一片空白。
這些天反複的猜測、假設、算計,通通被抛之腦後,沈煙只感覺到這個纖瘦脆弱的人正在用力地抓住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仿佛如果她不拼命抱着她,自己就會立馬消失。
柳清夢在害怕失去她。
柳清夢是撲過去的,吳寒确信,只是她撲過去的速度太快,在暗處的吳寒差點以為她會飛。
“我會像這樣抓住你,然後一輩子也不松開。”柳清夢的雙臂死死地禁锢住沈煙的腰,她的手臂很細,就像柳條一樣,她這樣緊緊纏繞在她的腰間,沈煙卻覺得自己的喉嚨也被扼住了,想要否認的“我不是”三個字怎麽也吐不出來。
她聽着柳清夢糯糯啞啞的聲音,曉得她已經快要哭了。
哭什麽……她又不會離開上海,更不會離開她。
沈煙最不想看見柳清夢哭,她一哭,自己就像被人按在水裏,窒息的難受紮在她心上,好像要死掉了。
她深吸好幾口氣,始終将手背在身後,沒有回抱住她:“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她,我猜測的是一種可能性……當然也有許多不可能。”
沈煙謹慎,她即使已經改了名字,有九分相信沈發南的話,可只要自己沒恢複記憶,她就有一分的懷疑存在。
更何況,她還有許多謎團沒有徹底解開。
柳清夢不知道沈煙的顧慮,她滿含期冀地道∶“凡說‘可能’的人,心裏的想法必定為‘是’亦或‘希望是’,否則絕不會說出口。沈小姐說這話,一定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了八分佐證。”
“我什麽佐證也沒有。”沈煙的雙臂垂下來,她多想拍拍柳清夢的背讓她不要哭,可她如果這樣做了,又該對她怎麽解釋?
“別抱了。”沈煙輕輕地用手去推柳清夢的肩膀,她怕再抱下去,她會忍不住說出一切。
沈煙沒有使多大的勁,卻輕易地推了柳清夢一個趔趄。
“怎麽變得這樣輕?”沈煙皺眉,慌忙張開手臂護着柳清夢。
還好柳清夢及時穩住了自己,她本以為是她終于想起來了,原來不是。
“差點忘了沈小姐那天晚上對我說的話,是我僭越了。”柳清夢朝後退了兩步,主動和沈煙劃清界限:“都說親兄弟明算賬,姐妹之間,也不用走那麽近。”
“你在生氣?”沈煙的手擡起又放下,她沒有恢複記憶,如果自己就是沈臨江的孩子,那她絕不能給柳清夢任何回應。
不是不想給,是不能給。
可沈煙的話到嘴邊,卻又變了味道:“姐姐和阿姐又有什麽不一樣,你……”
“是。”柳清夢擡頭打斷沈煙,眼淚蓄在了眼眶裏:“我多有不講禮貌之處,還請‘姐姐’多擔待。我先前認為沈小姐是我阿姐,現在忽然覺得不是了。沈小姐從此以後不必再為我糊塗認不清而生氣,也不必用血緣居高臨下地教育我給我講道理。
我已然明白了,我的阿姐已經死了,她姓商,不姓沈。”
此話一出,柳清夢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從前的阿姐已經死了,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阿姐,終究不似從前。
柳清夢一直想着只要阿姐活着,記不記得她都沒什麽所謂,可一腔熱情被冷水澆個徹底,原來不論是失憶還是沒失憶,阿姐都對她沒有特殊的感情。
她好難過啊,難過到寧願相信阿姐死了。
今夜飛絮蒙蒙,如亂瓊碎玉般飄搖而落。
朝來暮往,舊事模糊,早已似雪泥鴻爪,只供窺見殘影一夢。
沈煙忽而有些羨慕商曉煙,死後十餘年還能這樣被人放在心尖上。
她沒有那些記憶,也不再單純地是商家的大小姐,終究不是柳清夢心心念念的阿姐。
沈煙苦笑,伸手去接空中翻飛的柳絮,內心喃喃道:“柳絮和雪,如何一樣?”
就算是名字改了,過去的商曉煙也不會回來。
可柳清夢心裏想要的一直都是那個在商府裏和她一起生活過、僞裝過的商曉煙,不是她。
良久,沈煙率先打破了她們之間的沉默:“你阿姐她……和你一起淋過雪嗎?”
“沒有。”柳清夢搖搖頭,她似乎沒有講故事的興致,她望向沈煙的眼神裏只剩下決絕,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道:“柳絮飄的厲害,沈小姐還是跟我進去挑設計稿,早些回家去吧。”
“嗯。”沈煙點了頭,即使心裏漲的發酸,面上也不顯露,只虛浮着步子跟柳清夢進屋。
柳絮落了兩人滿身,早已鑽入房子裏的吳寒招呼着給柳清夢揪頭發上的柳絮。沈煙站在鏡子前,拿着季景遞來的梳子一點一點梳去這些毛絮。
她盯着鏡中的自己,想起方才的霜絮漫天,不禁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她和她,莫如是“他朝未曾同淋雪,今夕也算共白頭”。
這樣也算替從前的商曉煙還柳清夢一場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