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送別*

送別*

“班主,瑞春班現已巡至南京,少帥點名要看您演的虞姬,期限三日,速歸。”

初識清坐在梳妝臺前看完識歆送來的信,倒也沒說什麽,只是默默地将信紙折好,起身就要離開。

六月将至,算起來自己已經在上海逗留将近一個月,也該走了。

“識清?你這是要去哪?”許遺夢恰好抱着一個木箱過來,險些撞到剛出房門的初識清。

“買票,去南京。”初識清往旁邊躲了幾步,讓出門口那條路來。

許遺夢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動作,仍然抱着箱子站在那,愣了幾秒鐘,她才回過神來往房間裏走:“是他們催了?”

“嗯,少帥點名。”初識清跟着許遺夢走進來,她幫着許遺夢将木箱放在梳妝臺上,不知道許遺夢這是要唱哪一出。

但許遺夢好像忘了箱子的存在似的,只用手不斷地去掰開箱子的卡扣,然後再放下∶南京的少帥,想來只有奉系軍閥的張少帥有如此威懾了。

瑞春班到底是個戲班子,既然是少帥點名,誰敢拂他的面子?

只是初識清這一去,也不知她們何時能再見了。

“那個……”過了半晌,許遺夢終于記起來這屋子裏還有個人在等她說話。“你先前同我說不想一直唱《霸王別姬》,我把這話說給沈小姐,她今天就遣人送來一口箱子,你要現在打開,還是到了南京再看?”

“現在打開吧。”初識清擡起手,那話原是說來試探許遺夢的,卻得了沈煙送來這一口箱子,她越過許遺夢的手指,自己開了箱。

箱子裏,是一件折疊好的大紅緞彩繡鑲邊女蟒。

“蟒袍?”初識清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這件女蟒是《貴妃醉酒》中的楊貴妃所穿,沈煙送來這件衣服,顯然別有深意。

《貴妃醉酒》這出單折戲,原先寫的是楊貴妃的淫俗,後來才漸漸改出了在封建制度的壓迫下,一個女子的無奈與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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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煙讓她唱楊貴妃,是給她一個訴苦的機會,也是讓她的內心不要再被困住。

“拆開瞧瞧吧。”許遺夢看出了她對這件戲服的喜愛,抱出衣服挪至床上。

初識清小心翼翼地展開蟒袍,給許遺夢介紹它時,尾音都帶着莞爾的笑意。

“這件衣服是大紅緞彩繡鑲邊女蟒,楊貴妃所穿的禮服,比尋常宮裝要金貴許多。

瞧這個團花圖案叫鳳穿牡丹,插底的紋樣叫折枝牡丹。底下這一片金色的,叫蟒水,上邊的紋路,你看……”

許遺夢順着初識清手指的方向低下頭仔細瞧,這衣裳的料子一看就不是凡品,精致的鑲嵌滾邊刺繡,繡的又都是些鳳凰、牡丹、祥雲、仙鶴……

“雍容華貴”四個字,真是在這件蟒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這件蟒又是金又是紅的,一看就是尊貴的人穿。識清,你若是要唱楊貴妃,我為你置辦一件點翠立鳳的大鳳冠可好?”許遺夢惴惴不安地擡起頭,見初識清沒有拒絕,便趁熱打鐵說道:“你到了南京,就打電話來告訴我地址,我将鳳冠給你送去,成不成?”

“嗯。”初識清寡淡的眉眼間渡過一盞孤燈,分明是窗外的太陽,卻是被束縛着的發亮,流光的眸子裏,照進了許遺夢彎彎的笑。

對于許遺夢,初識清內心複雜,她有怨有悔、有絕情卻也生出過幾分心軟。

到底她毫不猶豫地為她滅了黃家滿門造下殺孽,一個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小姐,雙手不沾陽春水,卻為她沾了血。

初識清也想過,真的要推開許遺夢的真心麽?

這個問題的答案看似堅定,實則一再動搖,連給出答案的人也要迷茫了。

下午,許遺夢一邊派人去買了今日最晚的船票,一邊又打了電話找沈煙和柳清夢,想聚在一起吃頓晚飯。

人嘛,活着就為一張嘴,所以也總喜歡給吃飯這件事情安插許多意義。

迎來送往,都該熱鬧地吃一頓,轟轟烈烈地聚散。

所以得知初識清要離開上海的沈煙和柳清夢,暫時把沈發南制造出的罅隙抛之腦後,提前到浦江飯店等許遺夢和初識清。

晚上五點鐘的時候,四個人齊聚浦江飯店。

許遺夢許久不見沈煙和柳清夢,乍一看見,總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可再仔細打量:沈煙還是那個只穿黑裙子的沈煙,柳清夢也還是那個不夠活潑的柳清夢。

“多謝沈小姐送來的蟒袍。”初識清在許遺夢走神的時候便落了座,對沈煙微微點頭。沈煙颔首,表示不成敬意。

許遺夢聽見聲音,這才快步坐到初識清旁邊,也跟她們打了聲招呼:“沈小姐、柳小姐,好久不見。”

在包間門口站着的服務生見人都齊了,遞來了一份菜單給許遺夢。

許遺夢覺得自己一個人點不太合适,便把菜單傳給了初識清,順嘴向初識清另一邊的兩人問道:“最近我聽說柳小姐解約了,是有什麽情況?”

“沒什麽,我和我們主編鬧了點矛盾。”菜單傳到沈煙手裏,柳清夢就接過了話頭。

沈煙選完菜,看了柳清夢一眼,把菜單還回去:“主要還是《玲珑》對她的發展有了一定的限制,解約是最佳選擇。”

回過頭,她又對柳清夢說:“替你點了幾道蘇州菜。”

“嗯。”柳清夢點頭,這種場合她其實不拘于吃什麽,左右只是吃兩口就夠,也不圖飽。

“我還想着呢,這段時間外頭鬧的滿城風雨,總有好事者胡亂揣測,但我覺得不是他們說的那麽回事。”許遺夢一邊說,一邊從初識清那裏拿回菜單遞給服務員。

這時,初識清忽然問道∶“沈小姐,我聽說你也離職了?”

柳清夢看向初識清的眼神有了瞬間的變化,但她很快壓制住心底的情緒,替沈煙回答∶“阿姐原是因為我才被哥哥安排去當責編的,所以也離職了。”

“說的也是。”一旁的許遺夢點點頭,“你都不在那了,估計沈小姐留在那工作也沒勁。”

初識清沒有接話,沈煙轉而問她∶“初老板訂了幾點鐘的票?”

“六點鐘。”初識清看向牆上行走的指針,現在是五點二十。

“五點四十分的時候我就要走了。”

“初老板怎麽走得這樣急?”柳清夢的視線越過沈煙,看向初識清。

“哎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許遺夢沒留意到柳清夢的眼神,只顧着說道∶“南京那邊的張家少帥是個不好惹的,雖說目前局勢明朗,但誰也保不準這些軍閥的槍會往哪指,奉系現在和政府站在一起,勢力愈大,少帥下令,自然無有不從。”

沈煙凝思了一會兒,才問∶“許小姐去不去?”

許遺夢正要答,服務生便陸陸續續地上了菜,她立起筷子,先給初識清夾了一塊排骨,然後才搖頭:“我爸明天就回來了,我啊,心有餘而力不足。”

“許老爺要回來?”沈煙詫異,她這段時間沒聽見過許家的風聲,連許家老爺什麽時候出的遠門都不知道。

“是啊,他在蘇州的生意談成了,可不就要回來。”許遺夢又夾了一塊排骨放到自己碗裏,見她們不動筷子,便用筷子朝桌子上指了指:“吃啊。”

“許老爺去的是蘇州?”沈煙輕輕蹙眉,沈發南去的不也是蘇州麽。

許遺夢又給初識清夾了一個紅燒獅子頭,轉頭問沈煙∶“他說是去分行談什麽很重要的生意,去了大概一個月,怎麽了嗎?”

“沒什麽,只是在可惜,若是許老爺走得再遠些,回來得再晚些,你們兩個就能雙宿雙飛了。”沈煙笑笑,打起許遺夢的趣。

她笑完低頭,卻發現柳清夢給她的碗已經裝了個滿滿當當。

沈煙臉色一頓,她的飯量柳清夢是知道的,一碗飯能吃下一半都算食欲好的,這些東西堆着她看了便覺咽不下去,連忙把一部分菜轉移到柳清夢碗裏∶“你顧着自己多吃點就好,我瞧你又瘦了些。”

柳清夢默默地把筷子裏本要夾給沈煙的菜夾回自己的碗裏,還沒說話,就聽見許遺夢玩笑着說∶“雙飛是飛不遠了,勉強只能雙宿罷。”

說到這,初識清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她和許遺夢的雙宿,只有那一次,是滅了黃家的交易條件。

許遺夢似乎注意到了初識清不高興,趕緊将話題拐了個彎∶“我看你們兩個如膠似漆的,可曾一起睡過覺?”

“睡過。”柳清夢擡眼,不知是得意還是如何,說完她還示威似的笑了一下,笑的好不天真爛漫、純潔無辜。

沈煙沒說話,她終于感受到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柳清夢今晚有些太過積極,仿佛是在給誰下馬威。

許遺夢反應遲鈍,她還未認清當前的局面,順着柳清夢的話茬道∶“真是羨慕有姐姐妹妹的,還能一起睡覺玩鬧,我們家就我一個,無聊的很。”

初識清瞥了一眼許遺夢,懷疑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太無聊。

但她不想跟許遺夢扯閑話,又把視線轉移到沈煙身上∶“柳小姐可是回沈家住了?”

沈煙避開初識清的視線去瞧柳清夢,柳清夢半天都沒有接過話,臉色陰沉着,任她再想不明白,這會兒也想該開了竅——柳清夢在吃醋。

沈煙一時沒明白柳清夢在吃哪門子的醋,就先回了初識清的話∶“我們家預備過幾天擺個正式的家宴,将清夢正大光明地接回來。”

“那可得邀請我去!”埋頭吃飯的許遺夢叫喊了一聲,沈煙連忙笑着答應,卻沒注意到初識清和柳清夢的眼神何時交彙到了一處。

不多時,分針指向8時,菜卻還剩下不少。

柳清夢主動提出要送初識清上船,讓沒吃飽的許遺夢再吃點,随後追上來也不遲。

許遺夢本不願意,但初識清也點了頭,她便作了罷。

……

碼頭上,從江面吹來的風獵獵作響。

初識清和柳清夢并肩站着,誰也沒有先開口,兩個人好似在暗暗較勁。

“柳小姐對我是不是有敵意?”初識清側過臉,“你放心吧,我對你構不成威脅。”

柳清夢聽見這句話也回頭去看初識清,她承認初識清長得很漂亮,但她不覺得這種長相令人賞心悅目,相反,看久了總會有提心吊膽的感覺。

“初老板,你喜歡阿姐,是不是?”

“是。”初識清回答的很幹脆∶“沈煙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喜歡,尤其是對于我這種人來說。沈煙擁有所有我需要和我渴望的東西,比如權力,比如她護短的個性,能力強的人本身就帶着一種致命的吸引,更何況,她還救過我。”

“但是我知道,我吸引不了她。沈煙需要的愛只有你可以給。”初識清定定地望着柳清夢,柳清夢的眼睛很清澈,不像她,早已失了作為一個人的純粹。

“我能看出來,你很喜歡沈煙。”初識清将吹亂的頭發挽到一邊,半眯着眼睛看江面的點點燈火∶“你仿佛天生就應該和她站在一起,她的眼裏從來不會沒有你的存在,而你的眼中只有她。而我光是這一點,就無法企及。”

“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得不到我就不要了。沈煙大概只是我對所缺失的東西向往的化身,我沒有喜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柳清夢沒有接話,她靜靜地聽着初識清說∶“如果許遺夢能有沈煙一半的心計,那麽我想,我也會喜歡許遺夢的。”

“初老板,你……”柳清夢想說點什麽,但她最終沒有說出口。

聽着另一個人講述對阿姐的喜歡,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們的故事與她無關,但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柳清夢不認同初識清産生喜歡的“标準”,但她又能站在哪塊道德高地指責她?

她只是覺得,這樣的喜歡未免功利,糟蹋了自己的真心,也糟蹋了別人的。

但柳清夢說不出口,她不擅長多管閑事。

最後,柳清夢只是說了一句∶“快要開船了,你再等等許小姐,她一定會來的。”

“別讓她落空。”

正巧的是,柳清夢前腳剛走,許遺夢就跑來了。

初識清的船快要開了,但她沒動,就那麽看着遠遠一個黑點逐漸放大,從黑色變成穿着桔色裙子的許遺夢。

許遺夢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我這次來晚了嗎?”

初識清仍舊直視她,眼裏看不出情緒∶“差一點兒。”

“沒晚就好。”許遺夢給自己順着氣,笑意盈盈∶“我能看到你這一眼就好了,你快上船去,我目送你離開。”

“嗯。”初識清淡淡地轉身,卻在轉角處回望了許遺夢一眼。

那日,她安排人做戲行刺許遺夢,卻沒想到被有心之人搶了先,她安排的人反倒陰差陽錯救了許遺夢,讓她安然無恙地到了西樓。

至今許遺夢都沒有對她開口提過這件事,初識清不知道,許遺夢到底知不知道那幫人是她安排的人,知不知道那些人原本是要傷她的?

她不說,是不想讓她擔心,還是害怕說了她也不會擔心她?

初識清回頭的這一眼裏,忽然就裝下了許遺夢這個人,人海茫茫,沈煙只有一個,但許遺夢也只有一個。

或許她再也遇不到像許遺夢這樣的人了。

初識清問自己,許遺夢來晚了嗎?——差一點吧,也只是差一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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