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我還記得那年高燒,不知覺遺忘了許多事……”商曉煙站在檐角,一棵百年的桐木長在院子中間,令她忽然想起昔年那棵桂樹。
她盯着樹微晃的葉子,恍惚道:“我只記得喚柳音好阿娘,只記得那個老太婆揚言發賣我,記得餘陌陰毒的嘴臉,和零星的,關于沈家的碎片。
我竟忘了,自己只是被阿娘救下的乞丐子。”
商曉煙偏頭扶額,內心五味雜陳:“我以為我是被柳家賣去的私生女,因此記恨阿娘,更是利用柳兒找到沈發南合作。
做沈煙時,我因懷疑柳兒和沈發南的關系而調查她,也利用她,還對她耍性子發脾氣說狠話……
我這一生沒有對不起過什麽人,可我獨獨虧欠她。”
季景本低着頭,聽見這句話時眸中閃爍了一下,擡頭怔住。
“周慕音利用我報複商家,可惜她自己是個愛恨分不明的人,左右搖擺,到頭來落了個鴛鴦抱頭死的結果。
沈發南明知我幼時是他妹妹,我們一齊在阿娘膝下長大,他利用我起來卻毫不心慈手軟……商家的事我和他公平交易,已經翻篇了,現在這個仇我一定要報,他利用我得到的東西,我必須全都要奪回來。”
商曉煙的語氣冷着,這些年因為沈煙的身份,她挨過多少暗殺,最後竟竹籃打水一場空,利益全被他人拾走,哪怕這人給她再多錢花,都叫她覺得是勝利者的耀武揚威。
可她語氣一轉,嘆了口氣,又道:“蝶生和音好,我全都不願過多接觸。雖然我知道商殷華和周慕音的所作所為與他們無關,他們亦是我帶大的,可我總歸不願……我以為我愛憎分明,但我竟還是個愛和恨都不幹淨的人。”
商曉煙向前走了幾步,頭發被風吹起了卷兒,她說:“我要拓展我自己的家業,徹底解決我和沈發南的事情,然後……然後我就娶柳兒。”
“小姐。”季景緩過神,他看見商曉煙的眼神裏多是堅定,再無當年淋雪時的氤氲。
大逆不道已經變成了小事一樁不足挂齒,但……
“夢小姐這幾個月裏,私下裏見過餘陌幾次,從沈少爺出生那年查起,一直查到您出車禍。又似乎,還将沈、商兩家的前塵舊事也查了些。”季景說完低下頭,點到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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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曉煙默默無言良久。
有些情深幾許,是無法叫人輕易開口評頭論足的。
更有些不純粹的愛,讓人自慚形穢。
“季景,我恐怕要抽空去蘇州走一趟。”商曉煙轉過身,廂房內的茶水已經涼了。
……
去靜安寺求完平安符,商曉煙就叫季景趕緊回家照顧吳寒。
她回到沈家那棟小別墅,經過主別墅時還嗤笑了一聲,心道秋水也是個有骨氣的,連沈發南的房子都敢炸。
沈家除了這座被炸毀的別墅外,其他的一切依舊井然有序。
商曉煙還未走到別墅門口,沈家的老管事便走了過來,彎下腰做了個“請”的手勢,恭敬地道:“二小姐,車已經備好了,少爺說他在商家等您。”
“商家?”商曉煙迅速反應過來:“嗯,我這就去。”
到了商蝶生家,大門開着,屋內卻沒什麽人,商曉煙往二樓走,碰見了商蝶生:“大姐,他在書房等你。”
商蝶生手指着最裏邊的那間屋子,眼睛不斷打量着商曉煙的表情。
商曉煙先是一愣,假意不習慣這聲“大姐”,而後微微點頭,表示不熟的疏離。
商蝶生望着她的背影,一向不靈光的腦袋卻突然想到,若是沈煙,一定會打趣他,而不是這種刻意的不熟。
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遲鈍的大腦終于做出反應,他緩慢小心地走上前,将耳朵湊在書房的門邊。
商蝶生聽見是沈發南先開的口:“你去靜安寺了?”
商曉煙回道:“哥哥這也要管?”
“我去給吳寒求平安符。”
“從前沒見你對季景和吳寒上過心,這是怎麽了?”沈發南譏笑着,“商曉煙,想起什麽了就直說,何必遮掩。”
“我從未遮掩過啊,只是哥哥不曾問過,我又有什麽好答的?”
“倒是哥哥你,為何要遮掩我的身份,非要等着我拿刀子逼問才承認?”
“莫不是做賊心虛?”
沈發南一時語結,但很快回道:“我何曾做賊。”
“呵!”商曉煙笑,“是呀,你我光明磊落地算計着商家,哥哥得到的都是應得的,确實不算做賊。”
“可你彼時在上海勢單力薄,利用我爬上商會會長的位置,本應了我的權和錢都不給我,反而趁我失憶哄騙我為你解決那些暗地裏的冷箭。
沈發南,我身上這一身傷,還得多虧了你。”
商曉煙接着咬牙切齒道:“若你是個合格的商人,就該懂得天下生意有來有往,不管是利益還是情感,都沒有應允後再反悔的道理。
那時柳兒去了法國,我便不和你計較。我們現在只談利益上的事。
沈發南,我們之間的帳不難理清,要麽你把商會會長的位置讓出來,再把當初答應我的公司股份和分紅都給我;要麽你就等着我翻身之日讓你在上海混、不、下、去。”
沈發南剛開始的表情有些玩味,聽見商曉煙把後四個字都快咬碎了,他才斂起表情認真地看向她:“我倒想知道,你如何讓我混不下去?”
“這麽說,你是不打算和平解決了?”商曉煙忽然浮起笑意,“沈發南,你在蘇州做了什麽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些地和廠,還是當初你從我手裏拿的。”
“你想要回來?”沈發南挑眉:“你當年将小夢的消息透給我,引我跟你合作完成周慕音的複仇,是你自己反悔又拿商家的地産來作為條件。怎麽,商家的大小姐現在想要回去作為己用?”
“商曉煙,若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把那幾家廠給你。”
商曉煙蹙眉,睨着沈發南,心想他應當是沒打聽出來商家家産在她和季景手裏的事。
于是順着話茬,問:“什麽條件?”
“把你做過的那些事情告訴小夢,然後離開上海。”
“不可能。”商曉煙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她笑道:“我離開上海?我為的就是商會,你那幾家廠,或許夠我在蘇州做點生意,可跟商會比起來,收益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沈發南,你是覺得我的能力不如你麽?”
“你怎麽只字不提你做過的事?”沈發南笑着,“曉煙,你當初利用她的身世來找我做幫手,又撺掇了阿生和小夢的婚事,還遞了假的遺書給小夢讓她死心。
現在又來找她的親哥哥算賬,你把小夢放在什麽位置?”
“沈發南!”商曉煙抄起桌子上的鋼筆就要往沈發南的眉心紮去,可她終究在距離眉心還有兩厘米的地方停了手,憤然将鋼筆往一旁甩去,劍拔弩張的書房裏只聽得鋼筆凄厲的落地之音。
真可惜沒有粉身碎骨。
商曉煙“啧”了一聲,“你少拿這些事威脅我,答應你的部分我一分都沒少給,當年的事是公平的交易,我是利用了她,可我後來也讓她置身事外。
她和蝶生的婚事是商殷華和周慕音做的主,憑我插得上什麽話?你別想給我扣帽子,沈發南,假遺書是為什麽。
你心中有數。”
“哼。”沈發南也冷笑着站了起來,“我心中有數?阿生和小夢的婚事沒有你的手筆,你覺得我會信嗎?
你一門心思想要自由,周慕音讓你在那大宅子裏被困了二十年,你會甘心?
商曉煙,你睚眦必報的性格我比誰都清楚。
小夢是阿娘的女兒,只這一條,就足夠你利用她報複周慕音了。
你把她養的那麽聽你的話,你會沒有目的?
若她嫁給阿生,周慕音會有好下場麽,商家能善終麽。”
“沈發南,你自以為了解我,實則都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罷了。”商曉煙沒了笑,瞪着沈發南道:“你幫我燒毀商家,雖說那是我的仇,可你敢說,你不是想掩蓋你殺了商家老祖母的事情嗎?
我失憶對你來說好處太多,你喜歡蝶生,從你來商家提親時你就記住了他,但你又害他家破人亡,我失了憶,這一切就會湮滅在時間裏無人問津,哪怕我想起來了,蝶生也只會把注意力放在和商家有仇的我身上,而忽略你這個幫兇。
但你以為,你就能把自己摘幹淨?”
沈發南被說中心事,剛要發作,商蝶生便推門而入,金屬的門把手撞擊在牆上,一聲一聲響在屋內三人的心上,幾乎和心跳同一節拍。
“沈發南。”
商蝶生第一次生起氣來是冷靜的,他甚至停在門口沒有再往前走,不願意仔細去看沈發南的表情:“你們不要再吵了。”
“大姐,母親為了一己私欲把你困在商家,又将你置于死地,你要報複,我沒辦法恨你。沈發南你是商人,拿錢辦事,殺了老祖母幫母親完成複仇,我也不恨。
可你們現在是在做什麽,拿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你們自己做過的好事來為自己謀利麽?
大姐你可曾想過你和他所說的話,全都是在往小夢的心上紮?!
沈發南你有沒有想過,不顧家仇愛你的我聽見這些滿是算計的話,我會怎麽想?!”
“蝶生……”商曉煙和沈發南一起走過去,不約而同地在還有幾步的位置停下,他們忽略了這個孩子,這個失去父母的孩子。
“你們要争名奪利,那便去,何必扯着我和小夢的旗子?”商蝶生紅了眼,想起明天是商曉煙的生日,柳清夢還來找過他讓他記着準備禮物。
他對于送禮方面一向沒什麽建樹,還是一如往昔地買了個青玉的镯子,現在鬧了這一場,想必他們之間也沒辦法将事情扯清楚了。
能妥協的不願意妥協,想平息事态的永遠插不上話。
商蝶生掏出镯子,一言不發地交到商曉煙的手上,對她說:“大姐,既然你全都想起來了,那就……對小夢好一點。
你不知道,這些年她活的……生不如死。”
然後他又轉過頭,眼睛雖然看着沈發南,目光卻不和沈發南對視,他道:“你們之間怎麽鬥,其實都與我沒有關系,那是你們的牽扯。
但是沈發南,原來蘇州的生意是你用來對付大姐的後手啊……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呵。”商蝶生冷笑一聲,“我自小就不夠聰明,算是栽在你手上了。我早該想到你怎麽會稀罕蘇州,那裏對你而言沒什麽好的記憶,單憑一個我……又,又怎麽能抵得過上海這些産業呢?
沈發南,婚禮的事就算了吧,你的東西自己清走,我就不幫你了。
我們就此別過,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