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施虐

施虐

“江蓉的丈夫是誰?她來到這裏之後,嫁人了?”

“她嫁了我們這裏一個挺老實巴交的一個人,還生了一個女娃娃,叫江淼。她嫁的這個人,在江淼大概三四歲的時候,得病死了。按照族規,嫁了人沒有生孩子的,都要自盡表貞潔忠烈。”

江喻白和肖鳴,沐陽陽互相看了看,此時他們身處四季如春,陽光燦爛,民風淳樸的烏托邦,但他們突然毛骨悚然。

肖鳴找到一個bug,“可是江蓉生了孩子啊,就是江淼,她怎麽還要自殺殉情?”

老人說:“因為在他丈夫死後一年,她又懷孕了。江蓉的肚子大了起來,族人按照當時的族規,把她關進豬籠,沉入了湖底。”

三個人嘴裏同時“啊”了一聲。

江喻白問:“那孩子的爸爸是?”

老人搖了搖頭,“沒人站出來,江蓉也不肯說。”

六旬老人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三個年輕人,不禁感慨萬分。

那昭昭的貞潔牌坊,像是一個墓碑,宣告着那吃人的歷史。

江喻白想,“那為什麽江淼,要将和她媽媽一起下鄉的三個知青,都放火燒死?莫非江蓉的死,和這三個男知青有關系?”

江喻白問老人,老人說,她出嫁後江蓉的情況,都是聽自己家人說的,她知道的就這麽多了。

其餘的就不清楚了。

江喻白他們三人經過了雞寨村的墓地,又走了大概十幾分鐘,他們到了江蓉當時沉湖的地方,湖水平靜似乎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湖邊有一個小小的石塔,上面刻着他們看不懂的經文。

按老人的說法,大概就是鎮魂的經文。

三人在湖邊席地而坐,沐陽陽說:“會不會江蓉肚子裏的孩子,和三個知青當中的某人有關?或者幹脆和三個人都有關?”

肖鳴覺得沐陽陽的想法思路很對,“要不然江淼替自己媽媽複仇,幹嘛三個人都要殺掉?”

江喻白看着湖面不言語,他想起了昨晚窗外的人臉。

她一定知道什麽。

晚上江喻白照常躺下,但他只是假裝睡着,他在等那個人的出現。

果然,在淩晨兩三點的時候,那張披頭散發的臉,又緊緊貼在了窗戶外面。

她漆黑的眼睛朝屋裏直勾勾地看着。

江喻白走到她背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是誰?”

這個披頭散發半人半鬼的臉,朝後扭了過來,她咧開嘴,詭異地笑了起來。

江喻白看到有口水從她嘴邊流下。如果她知道什麽,按她的精神狀況,不知道還能不能說出真相。

這時,肖鳴和沐陽陽也出來了,看到這個女人,都吓了一跳。

這個女人的臉似乎被火燒過,大部分是焦黃色,還有一大塊脫了皮,露出了像白癜風一樣的異白。

她的嘴巴和鼻子全被燒變了形,耳朵和脖子連在了一起。她瘆人地笑着,臉湊到江喻白跟前,低聲重複着說:“我告訴你,這個村子裏,除了我,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鬼......”

江喻白試着問她:“你認識江蓉嗎?”

那個女人聽到江蓉的名字,咧開的嘴巴裏又流出口水,“江蓉,江蓉,變成了厲鬼,一個一個要來索他們的命。”

“誰的命?他們是誰?”

女人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周圍,像是怕誰偷聽到她的話,“他們,所有人,這個村裏的所有人。”

“所有人?他們對江蓉怎麽了,江蓉要變成厲鬼報仇?”江喻白問。

女人又恢複了詭異的笑容,重複着那句話:“我告訴你,這個村子裏,除了我,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鬼......他們是鬼......他們是鬼......他們是鬼啊......”

女人說着尖叫起來,抓着頭發跑出了沐家祖宅。

三人圍着太陽能燈,面面相觑。

肖鳴嘟囔着說:“這個村子怎麽回事,我怎麽感覺,咱們離真相越來越遠了?”

沐陽陽接話,“就是,我爺爺在世的時候,對于雞寨村的事只字不提。我們小孩子問起來,他也是含糊其詞。”

江喻白想了想,“咱們昨天經過墓地的時候,我無意間看到,墓碑上的生卒日期,有好幾個人是同一天死掉的。我們需要一個突破點。這個突破點是我們撕開真相的口子。明天我們再去村裏轉轉,也許能碰上知道當年事情,并且願意說出來的人。”

第二天,江喻白他們三人去了墓地,證實了有八個人在同一天死亡。

江喻白記下他們的名字,去村裏挨家挨戶地打聽。

這八個人,确實死于同一天。

他們死于一場莫名其妙的,從天而降的大火。

而且那個出現在窗外的瘋女人,就是那場火災,死裏逃生的幸存者。

但更多的,村民們似乎心照不宣地閉口不談。

沐陽陽和肖鳴又去之前的婆婆家,看還能問出點兒什麽。

沐陽陽和肖鳴走後,江喻白沮喪地想,“正常人不說,瘋女人說不清楚,這個案子該咋辦?”

江喻白給程遇行打電話。

程遇行聽出江喻白話音裏的沮喪,寬慰他說:“你盡量查,能查多少查多少。我這邊一切順利,江淼答應說了。我正準備到審訊室呢。這邊有什麽情況,我給你打電話。”

江喻白挂了程遇行的電話,心裏稍微放松了一點。

這時,他看到昨晚的瘋女人,正蹲在土坡上,扔石子玩。

江喻白走過去。

将兜裏的堅果酥,撕開包裝遞給瘋女人。

瘋女人将堅果酥放到嘴裏嚼了嚼,嘿嘿地笑了起來,渾濁的口水又從嘴角流了下來。

江喻白也蹲下,他無奈地也扔起了石子。

可能是這一舉動,引起了瘋女人的好感。

她探過臉,輕聲對江喻白說:“我告訴你,這個村子裏,除了我,他們都不是人......”

江喻白苦笑,“他們都不是人,他們是鬼,對吧?”

瘋女人聽到江喻白這麽說,立刻說:“你也知道?”

江喻白無奈地笑笑:“我沒你知道的多。”

瘋女人一屁股坐在土堆上,神神叨叨地指手劃腳,“她被他們關在房間裏,晚上他們去找她。”

江喻白一聽,兩眼放光,他又拿出一個堅果酥,鼓勵瘋女人說下去。

“她的肚子像西瓜。她當了新娘子,好漂亮的新娘子。新娘子在哭。新娘子穿上了白衣服,咦,她的紅蓋頭哪裏去了?埋到了土裏。

沉到了水裏。咕嚕咕嚕......人不見了。”

江喻白問瘋女人,“誰去她的房間?”

瘋女人抓起一大把土,朝着空中揚去,“他們......所有人......”

江喻白看着漫天紛紛揚揚落下的塵土,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江蓉,在雞寨村淪為了男權的犧牲品和玩物。

這時手機震動,江喻白看到了程遇行打來的電話。

“隊長。”

“江喻白,和肖鳴回來吧。江淼說了。”

“都說了?”

“都說了。”

江喻白挂掉電話,看了看身邊的瘋女人。

瘋女人在吃完堅果酥後,全身心地舔着手指。

江喻白肖鳴和沐陽陽在離開雞寨村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看霧氣缭繞下,崇山峻嶺中,美麗祥和的雞寨村。

他想起了瘋女人的話,“這個村的人,都是鬼。”

·

江蓉和其他三個男知青響應政策,下放到了最貧苦閉塞的雞寨村。

四個大學生為古老的雞寨村帶來了活力。

他們懷着最美好的願望,他們幫着村民收割莊稼,打井、蓋房子,開辦學堂,免費教孩子認字。

他們有文化,有活力,有理想,是最受村民尊敬的人。

三個同行的男孩都暗戀着江蓉,誰會不喜歡青春美麗,善良單純的女孩?

有天,美好的天平,突然傾斜。

江蓉的父母出事了。

消息傳來,村裏人的眼光變了。

漂亮的女大學生,不再冰清玉潔。

她有判了死刑的父母,她的身世這麽不清白,應該被勞苦大衆唾棄。

她應該對這個村子的收留,感恩戴德。

她為村子裏做的,還遠遠不夠。

她應該再做點什麽。

人性的貪婪,從來就沒有滿足的時候。

江蓉悲傷過度,暈倒在自己的房間裏。

噩夢開始了,她被戴上腳鐐,鎖在了暗無天日的房間裏。

她苦苦哀求着其他三個知青,“幫幫我,幫幫我......”

三個男知青心中的江蓉,不再是那個剛來雞寨村的白璧無瑕。

他們在想,憑什麽人人都可以,他們不可以。

他們甚至可以在結束後,給江蓉說聲晚安。

男人們無所顧忌地作惡,女人小孩們麻木地視而不見。

有權勢的族長冷眼旁觀,道貌岸然。

他們集體對江蓉施虐。

江蓉懷孕了,族長為了掩人耳目,将江蓉嫁給了村裏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江淼出生了。

四年後,老實人病死了。

江蓉又被鎖在了房間,她再次成為了村裏心照不宣的秘密。

村裏人的惡念,又被重新喚醒。

江淼将一切都看在眼裏,她看到母親的尊嚴,被生生踐踏。

沒有人格,生不如死。

她看到從裏爛到外的人性。

她看到所謂的知識分子,醜惡虛僞的嘴臉。

她看到貞潔牌坊上的“節烈可風”,牌坊下的冤魂累骨。

那些惡人用最粗暴的方式,教會她殘酷的人生。

教會她人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

江蓉又一次懷孕。

這時返城消息傳來,其他三個男知青知道。

如果江蓉一旦有機會回城,說出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他們的前途就完了。三個男知青慫恿族長,以寡婦懷孕,不守婦道為由,選了一個黃昏時候,把江蓉關進豬籠,沉進了湖底。

六歲的江淼,哭着喊着嘶吼着,到後來跪下來,苦苦哀求着。

江蓉漸漸沉入水中,她從豬籠的縫隙中,看着自己的孩子,最後用盡力氣喊道:“江淼!閉住眼睛!不要看!我的孩子!離開這裏!”

江淼哭着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卻聽到族長冷漠的話:“掰開她的眼睛,讓她看看,不聽話是什麽後果。”

江淼看着母親沉入水底。

她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她假裝什麽都不記得。

江淼被外村一個不會生養的家庭收養。

水是她的噩夢。她念了護校,學了法醫知識,将名字改成了炎焱。

她來到了翰興市,找到了火葬場的工作。

她用了十年,找到了當年的三個男知青,并設計了一個萬無一失的縱火計劃。

先讓他們一氧化碳中毒,在他們深度昏迷之後放火。

她像這個城市暗夜中的潛伏者,細密地織着那張複仇的大網。她像一個蟄伏伺機而動的鬼魅......

所有人,都要為當年付出代價。

她利用雞寨村每年中的一天祭祖,僞造了香燭倒下引起火災的現場。

雞寨村大多是木制結構的房屋,江淼為關鍵地方,都澆上了助燃劑。

火越燃越旺,直到雞寨村成為一片火海。一切沉寂了,消失了,死去了。

江淼講完,把視線從牆的那邊,收了回來。

她幹涸的眼睛裏,已經流不出淚水。

她将自己變成了炎焱,将自己變成了複仇的火,也将自己變成了灰燼。

灰燼是不會流淚的。

“你長大可以逃離雞寨村的時候,當時為什麽不報警?”程萍問江淼。

江淼回答:“呵呵,你以為我沒報過警?”

程萍啞然。

程遇行想到了一句話,“住在羅生門的惡鬼,是因為害怕人性的殘忍,而逃走的。”

江淼的采訪,被程萍做了聲音和圖像的處理,在電視臺新聞頻道播出。

采訪的末尾,程萍并未對此案,做出自己的評價,而是剪輯了一個,曾經在外國轟動一時的人性實驗。

1974年,一個叫瑪麗娜的行為藝術家,為了測試人性善惡。

用麻醉劑麻醉了自己的身體六個小時,但大腦保持清醒。

她事先簽下了一個法律文件,觀衆可以随意對她做什麽,而不用承擔任何法律後果。一開始,公衆很溫柔地喂她吃蛋糕,将玫瑰花放到她手裏。

漸漸的,有人開始上手擺弄她,用口紅在她臉上、手上塗畫。

随着時間的推移,周圍的人越來越大膽。

有人摸她擰她,用剪刀剪碎了她的衣服,拍她的□□。

用筆在她身上刺了侮辱的語言,用釘子紮在她的手指上...有人用小刀劃傷了她的脖子,趴上去吸掉她傷口上流下來的血......

最後,有人用上了膛的□□,對準了她的腦袋......

期間,腦子清醒不能動彈的瑪麗娜,看着對她施暴的人們,流下了淚水。

圍觀的人群,冷眼旁觀,無人制止......六個小時到了,實驗結束,瑪麗娜恢複了身體的控制權。

她沉默地走向人群,人們逃避她的目光,然後四處逃散......

永遠不要給惡自由......

不要給惡自由......

不要給惡自由......

江淼看到了報道,隔着審訊室的玻璃,對程遇行說,“謝謝,我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但,節目剛播出,就被緊急撤下。

電視臺受到了各方壓力。

理由是......當年江蓉的案子,因為牽扯到的人太多,社會影響惡劣,內容不适合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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