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過往
過往
刑警隊出警。
一個單身女性,死在自己家的房子裏。
郭芬,女,五十歲。
縣級先進教師。
教研室副主任。
不大的家裏,到處擺放着獎狀和獎杯。
以及她教書這麽多年來,和每屆學生的合影。
根據現場的情況,初步死因判斷,是哮喘發作導致的呼吸衰竭。
哮喘病人獨居,在哮喘發作的時候,未能及時給藥,死亡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程遇行對這個看似因為自身疾病,意外死亡的案件卻心存疑慮。
首先,這個哮喘病人,死時手裏拿着哮喘噴劑。
藥物噴劑是可以暫時緩解症狀的。
至少可以讓她撐到打120求救。其次,死亡現場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技術人員對房屋進行了空氣檢測。
結果顯示,甲醛含量是正常量的三十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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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子是二十年的老房子,裝修過後這麽多年,按正常情況來看,不會殘留這麽高濃度的甲醛。
高濃度甲醛的來源是哪裏?
第三,死者有哮喘。
平常生活應該會格外注意,保持空氣流動和室內通風。
但為什麽案發現場門窗緊閉?
第四,死者家客廳的空調有自動開啓記錄。
每天夜晚十二點以後,會自動開啓兩個小時。
溫度是三十度。
林姐的屍檢報告表明,死者郭芬确實是死于急性哮喘發作,導致的呼吸衰竭。
程遇行回想着幾個疑點,問林姐:“甲醛能刺激并誘發哮喘是吧?”
林姐說:“是的,能。”
“那溫度越高,甲醛釋放越快對吧?”
林姐說:“是的,溫度越高,釋放越快。”
程遇行說:“那如果是一場兇殺案。
兇手故意給屋裏放大量的甲醛。
然後将空調設置自動開啓溫度。
在郭芬睡着後,每天釋放兩小時高濃度甲醛。
久而久之,郭芬的哮喘被誘發。
如果......如果這時候,正好兇手将郭芬治哮喘的噴劑換掉。
那郭芬必死無疑!”
林姐說:“嗯,郭芬結膜充血,喉頭水腫,肺水腫,且鼻咽部已經出現腫瘤病理改變,符合長期接觸甲醛,導致中毒的症狀。”
程遇行說:“那您的意思是,即使郭芬沒有死于哮喘?也會死于鼻咽癌,對嗎?”
林姐說:“是的。如果是謀殺,那麽兇手一定是要讓郭芬痛苦地死去的。”
程遇行有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兇手把這個含有高濃度甲醛的東西,藏在哪兒呢?
他一遍一遍回想,既然兇手要用空調增溫的方式,加速甲醛揮發,那麽一定藏在離空調近的地方。
不對!
不是近的地方!就是藏在空調裏!
程遇行立馬叫上江喻白,重返案發現場。
果不其然,在郭芬家空調出風口後,藏着一個已經空掉的小瓶。
經化驗科檢驗,小瓶裏曾經放過甲醛溶液。
江喻白咂舌,“好高明的殺人手法啊。
什麽人能将空調做改裝?一定是和郭芬關系密切的人。”
程遇行想了想,“我更覺得,能想到這個辦法。
是安裝空調的工作人員幹的!”
他立馬說:“不對,不是安裝空調的人員。
也不是維修空調的人員。
因為空調只需要安裝一次。
空調也不需要經常維修。郭芬有呼吸道疾病,一定是定期清洗空調濾網。
所以能定期接觸空調,并将甲醛藥水放置進空調的,是空調濾網的清潔人員!”
江喻白恍然大悟:“有道理!隊長!
我立刻去查這個牌子的空調,定期上門來郭芬家,清洗濾網工作人員的信息。”
每個月上門清洗郭芬家濾網的,是一個叫張偉的空調售後人員。
張偉不是翰興市人,老家在翰興市所屬的一個偏遠縣城。
張偉是一名先天性失語者。
中專畢業之後,經人介紹,在空調店做售後,幫客戶維修清洗空調。
客戶評價一直不錯,沒有過投訴記錄。
張偉和郭芬的聯系,除了定期上門,幫郭芬清洗空調空氣淨化器的濾芯。
還有一點,他曾經是郭芬的學生。
郭芬在二十五年前在縣城小學教書。
她是張偉的班主任。
二十五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張偉二十五年後,要處心積慮殺死自己的老師?
郭芬家沒有提取到張偉的指紋和痕跡。
張偉做的是延期定時裝置,他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郭芬死亡的時候,張偉正在空調店整理庫存,六名空調店員工,空調店監控都能給張偉證明。
程遇行了解到,張偉父母早亡,有一個妹妹,是爺爺從小照顧他和妹妹。
張偉的爺爺靠撿廢紙箱維持着他的學業。
妹妹在九歲的時候,因為哮喘發作死亡。
哮喘發作死亡?!
和郭芬的死因一樣!
程遇行嗅到一絲線索的味道。
他決定順着這條線查下去。
郭芬教過的那屆學生已經天南海北,能聯系到的兩個,也對當年的事沒有印象。
調查了一圈,程遇行一無所獲。
他回到原點,重新梳理這個案情。
他想到一個問題,林姐通過檢測空調裏的小瓶子,推測裏面裝的是高濃度甲醛。
那些屬于管控範圍的,要備案管理的高濃度甲醛溶液,張偉是怎麽弄到的?
除了生産需要,對甲醛采購備案的工廠,還有實驗室,殡儀館等地方,會有這種高濃度甲醛。
張偉由于身體原因,不能說話。
所以社交範圍很小。
通過調查張偉的手機聯系人。
程遇行發現一個可疑的人。
小敏,聾啞人,工作是殡儀館的遺體美容師。
遺體美容師在工作中,很容易就能獲得甲醛溶液。
也就是福爾馬林,用來做屍體的保險和防腐。
審訊室。
程遇行和手語翻譯老師,對面坐着張偉。
“你為什麽殺害你曾經的老師,郭芬?”
張偉沒有回應。
程遇行又問:“你承認殺害了郭芬嗎?”
張偉低頭,默不作聲。
程遇行頓了頓,他說:“如果你不回應,那我們只能認為小敏是殺人兇手了。”
張偉咬着嘴唇,還是一聲不吭。
程遇行問:“小敏是殺人兇手嗎?
小敏是殺人兇手的話,她就要被判刑了。
她是殺人兇手嗎?”
張偉終于擡起頭,做了一個手勢,
“不是。小敏沒有殺人。”
程遇行看着他,“那誰是殺人兇手?”
張偉緩緩地指了指自己。
程遇行問:“你是殺人兇手嗎?”
張偉點頭。
程遇行問:“你是怎麽殺掉郭芬的?”
張偉沉默了半天,做起了手語。
“我将郭芬的哮喘藥換掉,讓她哮喘發作死掉。”
程遇行問:“只是換掉藥嗎?你沒有在空調上做手腳嗎?”
張偉搖頭否認。
程遇行遺憾地說:“很不幸,我們在郭芬家的空調出風口,找到了甲醛溶液瓶子。
還在郭芬家空氣裏,測到了高濃度游離甲醛。
能輕而易舉拿到這種管制藥品的,和你有關系的人裏面,只有小敏。小敏是你的共犯對嗎?”
張偉連忙搖頭,并着急地做着手語,“不是,她不是共犯。
是我。殺死郭芬的是我。
是我問小敏要的甲醛溶液,她不知道我拿甲醛幹什麽用。
郭芬的事和小敏一點關系都沒有。
都是我做的。”
程遇行問:“你為什麽殺死郭芬?”
張偉臉上閃過一絲仇恨的影子,“因為她該死。”
程遇行問:“是因為你妹妹的事嗎?
你妹妹的死,和你的班主任郭芬有關系是嗎?”
張偉聽到程遇行說“妹妹”兩個字,怔了一下。
他緩慢地做着手語,“是,是郭芬,害死了我的妹妹。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是我的爺爺靠着撿廢品,養活着我和妹妹。
妹妹有先天性哮喘病。
家裏的日子過得很艱難。
我們縣城沒有聾啞學校,我只能和健全孩子上同一所學校。
學校後面的垃圾堆裏,每天有各班扔出來的廢紙。
我那時候小學五年級,下學後就去垃圾堆裏,撿廢紙帶回家。
有一天我在垃圾堆,發現了一根還沒怎麽用的鉛筆。
我高興壞了。
後來,我被同學告到了班主任郭芬那裏。
說我偷東西,偷了他的鉛筆。
我連忙比劃着解釋說,我沒有偷。鉛筆是我在學校後門的垃圾堆裏找到的。
郭芬沒有調查,她直接就喊我小偷。
她用鋼筆在我額頭上寫了“小偷”兩個字。
将我綁在椅子上,讓全班同學排隊,每人打我兩個耳光,每人朝我臉上吐口水。
我的頭被打得嗡嗡直響,口水順着我的臉滴到了地上。我拼命地喊,可是我發出的只有‘啊’‘啊’‘啊’的聲音。
郭芬這樣還不滿意,她要開除我。
第二天放學後,我爺爺帶着我妹妹,來到學校和郭芬求情。
爺爺尴尬地陪着笑,岣嵝着身子給郭芬說着好話,讓郭芬網開一面,不要開除我。
而郭芬用一只手掩着鼻子,滿臉嫌棄。好像爺爺身上散發着令人作嘔的味道。
這時躲在爺爺後面的妹妹,對着郭芬說了一句:‘我的哥哥是好人,我的哥哥不是小偷。’
郭芬冷笑着,‘老小偷帶着兩個小小偷,快回家去吧,小偷上學有什麽用?長大還不是被槍斃?’
妹妹沖了上去,撕扯着郭芬的衣角,‘你胡說,我們不是小偷,你胡說!’郭芬氣惱了,一把将妹妹推倒在地。
這時,妹妹的書包,掉在了她的腳邊。
她一腳将妹妹的書包,踢進了學校池塘。
郭芬走後,妹妹哮喘發作,而藥在書包裏。
等我跳進池塘,終于把藥打撈上來的時候,妹妹已經不行了。”
張偉無聲地哭了,洶湧的淚水在他的臉上,絕望地縱橫交錯。
程遇行站起來,走到張偉身後,拍拍他的肩膀。
他此時覺得,無聲的絕望,是最無望的絕望。
可是,他是執法者。
他的工作是弄清真相,哪怕這個真相,是用眼淚浸泡出來的真相。
哪怕這個真相是赤裸裸的、血淋淋的。
能拍一拍犯罪嫌疑人的肩膀,是他唯一能做的。
另一個審訊室。
程遇行問對面的女孩,“你叫小敏?”
小敏看了看手語老師。
手語老師将程遇行的話轉達給她。
她點點頭。
程遇行問:“甲醛溶液,是你提供給張偉的嗎?”
小敏眼簾低垂,她點點頭。
程遇行接着問:“你知道張偉拿甲醛是幹什麽用的嗎?”
小敏眼波閃了閃,一瞬間又恢複了平靜。
她安靜地打着手語,“我不知道張偉拿甲醛幹什麽用。”
“那你為什麽給他?”
“我和他是老鄉。他要,我就給他了。”
程遇行知道,他們之前應該是已經通過氣了。
由張偉扛下一切罪名。
程遇行問:“你當時也是郭芬的學生,對嗎?”
小敏:“是。她是我的班主任。”
程遇行:“她對你怎麽樣?”
小敏怯怯地看着程遇行。
程遇行有點不忍。但他還是追問:“郭芬對你怎麽樣?”
小敏:“她對我不是很好。”
“怎麽個不好?”
“我是個啞巴,能聽到一點聲音。我和我媽媽相依為命。
我的媽媽開着一個豬肉店。
那天是教師節,所有的同學都拿了禮物給郭老師。
我剛轉學到這個學校。于是我用心做了一個賀卡,将自己舍不得用的蝴蝶節發卡,別在了賀卡上。
當我拿上講臺,雙手捧給郭老師的時候。
郭老師冷笑一聲,将我的賀卡撕碎扔進了垃圾桶,對其他同學說:‘如果誰還是這麽寒酸的禮物,就不要拿出來了。’
我很傷心,就趴在垃圾桶上,想要撿出來我的蝴蝶節發夾。不知為什麽,以後她不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
“叫你什麽?”
“郭芬叫我小婊子。”小敏眼眶有點發紅,“她說......我媽媽是個婊子。
她在全班同學面前,說我媽媽不僅賣豬肉,還賣人肉。
有一次我考試得了第一名,郭芬說我是靠作弊得來的,一個啞巴怎麽可能得第一?運動會她要求每個同學交錢,要買運動服。
我因為不想讓媽媽花錢,就穿上了我自己的運動服。
郭芬很生氣。
她罵我丢了全班的人。
害班裏丢了運動會的榮譽。
她脫掉我的衣服和褲子,讓我光着站在講臺上。
她把我的鞋挂在我的脖子上,讓大家以後不許叫我的名字,要叫我‘破鞋。’
有的同學問她:‘破鞋是什麽意思?’
她冷笑着說:‘破鞋就是婊子。懂了嗎?
長大後,她和她媽一樣,都是賣肉的。’
班裏同學竊竊私語,大家指着我竊笑。
郭芬在講課,我就站在講臺上,站了一下午。
下課的時候,郭芬大聲問同學們:‘老師做的對不對?’
同學們說:‘對。’
郭芬問:‘她以後叫什麽?’
同學齊聲說:‘破鞋!’
整個小學,我都被人喊破鞋。
我走路永遠貼着牆根,頭也不敢擡起來。
我聽不到別人說話,但我感覺他們都在嘲笑我。有時候我在想,要不我去死吧。
我很想知道,我死後什麽時候可以重生。
但我舍不得我媽媽。
我媽媽也是殘疾人,她一個人撐着豬肉攤。
一個人忍受客人的刁難和辱罵。
想到這裏,我就不敢死了。”小敏的鼻尖紅紅的,她忍着不讓眼淚流下來。
程遇行深呼吸,他問:“所以,你為你當年受的屈辱,和張偉串通,殺了郭芬?”
小敏聽到這裏,看着程遇行,她堅定地做出手語:“沒有,我沒有參與。”
程遇行無論再怎麽問,小敏的回答都是:“沒有。”
“我不知情。”
“我不知道。”
“和我沒關系。”
所有的證據,包括口供,都指向張偉。
小敏被無罪釋放。
張偉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會面室。
小敏哭得驚天動地,卻又寂靜無聲。
張偉搖搖頭,笑着做了一連串動作。
程遇行問身邊的手語老師,是什麽意思。
手語老師說:“不要哭。
不要怕。
好好活着。
那些過往,我都幫你帶走了。
勇敢擡起頭,做一個平凡的人。”
手語老師說:“他們用盡一生的力氣,其實只是想做一個平凡的人。”
程遇行從看守所出來,他覺得周淮舟說得對,自己需要定期找他做心理輔導。
自己探索真相,但又在探索地同時,了解到許多人的人生,許多人的過往,許多人表面的風平浪靜下,波濤洶湧的內心世界。
他想不通,為什麽這個世界,一面鼓勵着那些殘疾人要有希望,要活下去。
告訴他們,你和正常人健全人是一樣的。
是不會被欺負被侮辱的。
一面又給予他們無盡的絕望。
他陷入了矛盾。
法和情的矛盾。
他的內心好像在下一場滂沱大雨。
心理疏導在周淮舟家。
末了,周淮舟對程遇行說:“你可以懷疑人性。
但不要懷疑法律。
法律有權打破平靜。
有權打破你的內心秩序。
因為法律,鐵索一般的法律。
雖然不能使人人平等,但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你把生死權交給人心,不如把它交給法律。
因為人心更加深不可測。”
程遇行笑,“聽你這麽一說,我真是覺得好多了。
那我現在能做的,就是認命喽?”
周淮舟說:“是的。認命。
你要保護的人太多。
你永遠要在需要你保護的人之後才能絕望。
你擔心什麽,什麽就會控制你。
你必須清醒,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方式。
人不必非得輕松地活着,也能快樂。對吧?
要打幾盤游戲嗎?”
程遇行老老實實說:“我不會。”
周淮舟啧啧,“連游戲都不會?我教你。”
周淮舟打開電視屏幕,他喊着:“歡迎來到現實世界,它糟糕透了,但你會愛上它。”
程遇行拿着手柄,不知從哪下手,他說:“你可閉嘴吧,現實世界可比游戲世界好多了。”
周淮舟說:“在游戲世界裏,你的人生,就是一道道關卡。
沒有感情,你只需要傾注毅力,花費時間,升級打怪。
游戲劇情和出場人物,都是系統早給你設置好的。等到GAME OVER選擇再來一次。
如此往複。”
程遇行說:“這麽說,我感覺有血有肉,有痛苦有快樂的現實生活還是不錯的。”
周淮舟在游戲裏馳騁,對程遇行說:“行了。
生活繼續着吧。
別糾結。糾結是正常的。
沒有痛苦,人類只有卑微的幸福。
不是我說的啊,是尼采說的。
哎哎哎,往左往左,程遇行你大爺,往左。
你這個豬隊友!”
程遇行敷衍的回答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