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導師

導師

白色的霧氣從溫熱的水面袅袅而起。

周淮舟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要體驗一下清越沉入浴缸的瀕死感覺。

他要驗證一件事情。

周淮舟給程遇行打電話,但他的電話在占線中。

周淮舟将手機放在浴缸旁邊。

他在卧室開始給自己做自我催眠。

幾分鐘後,周淮舟面無表情地走進浴室,他緩緩步入浴缸,慢慢躺了下來。

他的耳邊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在說:“水消失在水中......

你馬上就能走出時間的禁锢......”

周淮舟沉了下去。

他沒有溺水的窒息感,只有離開的釋然感。

他在一個隧道中。

隧道的盡頭有一束光,如天國之光......

他移動着腳步......慢慢朝着那束光走去......

他心中沒有死亡的悲涼,只有如出生時的期待和喜悅。

電話鈴聲響起,他回頭,看到程遇行站在他身後,一把拉住自己。

周淮舟猛一掙脫。感覺水從口鼻中灌入。

求生的本能讓他從水中掙脫逃離,爬出浴缸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手機鈴聲還在執着地響着。

周淮舟接起電話,放到耳邊,他還在不斷地咳嗽。

程遇行問:“你怎麽了?”

周淮舟說:“你先別管我。現在有一個人有危險!

生命危險!我也說不清楚這件事,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但有人受到了他人死亡的催眠和暗示!

你快去救人,晚了就來不及了!”

程遇行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問:“你在說什麽?誰受到了死亡暗示?

誰催眠誰?

你怎麽一直咳嗽,周淮舟,你怎麽了你,沒事吧?”

周淮舟緩了口氣,大聲喊:“程遇行,我沒事,你去救人,我給你一個地址,要快!”

程遇行趕到周淮舟提供的清越家地址。

打清越電話,卻一直被挂斷。

程遇行敲門,沒有人開門。

他也預感到了危險,他一腳踹開了清越家的門。

一名男子在浴缸邊,飄滿玫瑰花的水下,躺着一個女孩,她臉上帶着微笑。

程遇行一招制敵,快速拿出手铐,将男子铐在了旁邊的水管上。

他一把将浴缸中的清越托了起來。

他大聲呼喊清越的名字,看清越是否還清醒。

但清越已經喪失了意識,只有微弱的氣息。

程遇行迅速撥出120,将手機放在旁邊。

他邊跟120接線人員通話,邊給清越做人工呼吸和胸外外壓。

被铐起來的男子,不緊不慢地說:“放棄吧,沒用的。”

程遇行擡起頭,憤怒地對男子吼道:“閉嘴!”

他每隔幾分鐘,會檢查一下清越的意識,趴下聽一下她的心跳。

在120急救人員到來之前,程遇行一秒鐘也沒有停止施救。

程遇行看着急救人員将清越擡上擔架。

他的汗水完全浸濕了他的襯衫。

男子不為所動,他看着程遇行憐憫地說:“你現在做的,就是将美好的死亡,變成一樁無趣的急救。

太可悲了。你曾經解救的靈魂,不過是将他們又一次關進了牢籠。”

程遇行一個掌劈砸到男子的頸後枕下三角區。

男子瞬間昏倒在地。

經調查,男子叫言之,是一個書店老板。

他六年前從國外回來。

他在外國的主攻科目是神經科學,輔修心理學。

由于移植信息的保密,沒有人知道清越心髒移植捐獻者的任何信息。

但涉及到案件,程遇行找到了那個器官捐獻者的家屬。

結果令他大吃一驚,清越心髒移植捐獻者,名字叫閱微,是言之的女朋友。

閱微是人體器官捐獻志願者,她死于溺水。

警方排除了他殺,是閱微自己沉入浴缸死亡的。

周淮舟作為警局聘請的顧問,和程遇行一同來到了審訊室。

言之看着周淮舟,“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周淮舟回答,“國際精神衛生學術讨論交流會。”

言之手指彎了彎,“的确,我想起來了。那天我們的座位是前後座。

沒想到今天坐在了對立面。

而且......是以審問人和被審問人的身份。”

周淮舟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安排嗎?

我們手裏都有一個無形的工具。

我把它用來救人,你把它用來殺人。”

言之笑得輕蔑,“一開始就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點。我高看你了。”

周淮舟:“你對我高看還是低蔑,我一點兒也不在乎。”

言之手攤開,做了一個whatever的動作,“你可以不在乎,但你今天出現在這裏,你是有求于我的。”

周淮舟:“我有什麽要有求于你?”

言之:“你對這一切好奇,承認吧,你的好奇甚至大過于你來這裏的目的——定我的罪。”

程遇行看到周淮舟的脊背僵直了一下。

程遇行要說話,周淮舟擺了擺手。

他對言之說:“我确實很好奇。你為什麽要對你的女朋友催眠,讓她死去?

我是指第一個女朋友,閱微。”

言之笑笑,“你在套我的話,好給我安個罪名。你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如果你發現有人在套你的話,那你永遠不要做第一個給出答案的人。’這樣的道理嗎?”

周淮舟說:“好,那我來說。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那次學術交流會,有個國外著名的心理專家約瑟夫博士,他在會上做了一個前沿的論文演講。

恕我的心理學專攻方向不一樣。

我當時聽到他口中說出一個令我驚訝,甚至覺得荒謬的說法:‘微笑死亡’。

并不是普通的安樂死,注射死,幹預腦電波,那些臨床上使用的無痛苦死亡。

他的論文指的是,用催眠法讓人走向死亡。

而走向死亡的過程,是自主的、愉快的、神聖的。

他宣稱,這項催眠術如果成功,那會讓人死亡的過程真正變得有尊嚴。因為約瑟夫的研究,已經涉及到了倫理。

他的論文演講,被學術交流大會主辦方含蓄叫停了。

約瑟夫是你的導師吧?”

言之沒有回答,他用手指捏起袖子上的一根線頭,吹向空中。

周淮舟:“約瑟夫是你的導師。

你們的研究被國外的心理權威機構嚴重警告,不能繼續下去。

可惜,你和約瑟夫已經陷得太深,甚至走火入魔。

約瑟夫因意外死亡,于是你帶着他的遺志回國,用書店進行掩護,實際還在秘密研究死亡催眠術。”

言之唇角勾出一抹冷笑,“你不該當心理師,你該去當小說家。”

周淮舟反駁:“如果我是小說家,那你就是妄想家。”

他的這句話微微激怒了言之,他反問道:“我妄想?

我的課題,是人類永恒的幸福。”

言之看着周淮舟,他的眸底如寒潭般深邃,“飛蛾撲火的時候,一定是極幸福快樂的。你否認嗎?”

周淮舟:“你不是飛蛾,你怎麽知道它快樂?”

言之:“你不是飛蛾,你怎麽知道它不快樂。

我知道。

我見過。

我知道,并且見過飛蛾的快樂。極致的快樂。”

周淮舟知道,言之口中極致的快樂指什麽。

他托自己在外國的導師,調查言之的時候,導師告訴了他一件關于言之的事。

言之的專業是神經科學,他是後來才轉修的心理學。

言之在神經科實習的時候,實習成績被記為零分,取消從醫資格,并且被患者家屬告到了法院。

一個自殺的患者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心髒停止了跳動,瞳孔已經散大。醫生在搶救幾個小時後,遺憾地告訴他的家屬,患者成為了植物人。

在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淩晨,言之走近病人,拔掉了維持他生命的管子。

周淮舟問:“你見過飛蛾的快樂,是指你幫病人拔掉管子,讓他死去?

在你看來,他是痛苦的,半生不死的。

你怎麽知道,他的主觀意願不是活下去?

哪怕是那樣躺着?”

周淮舟看到言之眼中跳動的火焰,是藍色火焰。

言之說:“病人在被診斷為植物人之後。

每天躺在病房,在儀器的幫助下,有微弱的代謝活動。

很不巧,當時負責在腦功能儀器面前,觀察患者的腦功能成像的,是我。我驚訝地發現,病人腦電圖不是一條直線的全腦死亡。

但也不是雜散的波形。

也就是說,他.....不屬于植物人。

他有意識,他有感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份痛苦。

只是,他不會表達,他像一顆沉默的植物,無人知曉他的情感和痛苦。

我看着腦成像,附在他耳邊問了他幾個問題。

腦成像有反應,他在回答我。

我們通過腦電波來交談。

他對我說,他想死。

他如淩遲般痛苦。

我拿着腦成像分析報告,去找負責他的醫生。

醫生連看也沒看,對我說,‘別管閑事。

家屬和責任方的官司還沒結束,病人現在還不能死,他需要活着。’

我質問他:‘就讓他躺在那裏,忍受每一刻非人的折磨?’

醫生笑了,笑我的愚蠢,‘你大概還不了解我們國家的法律。

病人現在死和十年後死,家屬拿到的賠償天壤之別。’

我又去找家屬,我指着腦成像告訴他們:‘你們的親人,現在正在忍受你們不能想象的痛苦,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上的。’

病人的家屬撕掉了報告,他們揪着我的領子,警告我別搞事,否則要我好看。

我淩晨坐在病人床前,告訴他,所有人都讓你活着。

他的眼角流下了渾濁的眼淚。

他用腦電波求我,求我給他解脫。”

周淮舟死死盯着言之:“所以,你給了他解脫,也丢了工作,同時把自己送上了被告席?

那這件事和你研究催眠死亡有什麽關系?”

言之雙眸驟然收緊,眼中幽藍的火焰愈演愈烈:“我想讓人沒有痛苦地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有選擇,卑微地求死。

飛蛾如果沒有撲火,它只是一條笨拙惡心的蟲子,加上一雙醜陋的翅膀!

只有縱身一躍沖進火裏,它随着火光升華,它的生命才可能賦予永恒的意義!

它才能和神鳥鳳凰一般,浴火而生!”

周淮舟大聲說:“無論你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披着怎樣僞善的外衣,但你拿活生生的人做實驗!

你就是惡魔!閱微被你催眠,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微笑着心甘情願地死了,證明你的催眠術成功了。

就在偶然的機會,你發現了一個新的獵物。

一個令你興奮的獵物。

這個獵物移植了閱微的心髒。

你在國外主修的是神經學,你曾經研究過心髒移植對于記憶轉移的課題。

一舉兩得。

你摩拳擦掌,開始了新的催眠實驗。

不,應該說是殺人實驗。”

言之不緊不慢地說:“你說我殺人,你有證據嗎?”

周淮舟拿出了一個錄音筆,“這是警方在清越家找到的。

上次清越從我的心理咨詢中心離開的時候。我對你已經産生嚴重懷疑,我讓清越拿錄音筆偷偷錄下你的聲音。

本來我是要收集信息分析你的催眠,但我在家裏浴缸自我催眠後,體驗了瀕死感覺。

我有一個不好的預感,你要對清越下手了。

果然,你的喪心病狂已經急不可耐。”

言之對着程遇行和周淮舟,陰冷地笑了笑,那笑偏執而詭異,“我們國家的法律裏,沒有催眠殺人這條法條。

你,還有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程遇行冷冷的看着他說:“我不告你催眠殺人。

我告你沒有催眠資質,給人催眠,致人死亡。

當然,如果你想要認領故意殺人罪,我也悉聽尊便,給你方便。”

言之瞪大眼睛,哈哈笑了起來,“你在開玩笑?”

周淮舟看着言之:“我知道你的理想,我也知道攻擊你的理想,是讓你崩潰、讓你瓦解、讓你懷疑一切、讓你露出破綻的方式。

但我不打算這麽做,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有作為人的起碼良知。

那就是尊重每個靈魂,無論是善靈還是惡靈。”

言之不以為然,他眼裏露出鄙夷,“就憑你?

一個自以為是的心理專家。

神才是虔誠的祈求者,衆人盲目的跪拜,才讓神不安。

心理學的意義在哪兒,清除掉所有的精神病人?

那些你們眼中的異類?

你們定義的精神障礙?

你們連他們縱身一躍,飛蛾撲火的機會,都要殘酷地剝奪!

你們讓他們像一灘鼻涕蟲一樣死去,死得毫無價值!”

周淮舟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言之,“你将概念偷換得天衣無縫。

你的實驗不過是你報複這個世界的工具。

你控制人的意識,以笑着走向死亡作為幌子,将這個世界的人,拉入深淵。你不是高高在上,拯救世人的救世主。

你是站在地獄露出獠牙,等待靈魂祭拜的惡魔。

既然你覺得我不配攻擊你的理想,那我給你看樣東西。”

周淮舟将手機屏幕放在言之眼前。

他說:“這個筆跡沒有誰,會比你更熟悉吧?

你的導師并非意外死亡,他是自殺。

他在身亡前寫下了這句話。”

言之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惶恐之色。

周淮舟說:“約瑟夫博士在項目研究論文的後面,寫下了這句話:‘Von Anfang an falsch.’”

言之的眼睛晦澀不明,像是失去了焦距。

他嘴裏念着:“不可能,不可能,老師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周淮舟輕聲說:“我們并非對痛苦視而不見。

我們有時候,比患者更痛苦。

世界結束的方式,并非轟然落幕,而是郁郁而終。

你遇見的,是特例,是人性中的腐臭。

我也遇到過這些絕望的時刻。

但我遇到更多的,是一個生命背後,和他千絲萬縷的許多生命,許多人生。

我想,世界無論是郁郁而終,還是微笑死去。

對那些拼命想活下來,在黑暗中捕捉一絲螢火的人,在天災人禍中,用指甲摳出一線生機的人,在被死神宣判死刑後,絕不赴死的人,都是不公平的。

你相信嗎?我從來沒把你當做對手。

我真心覺得,你才是投身火焰的飛蛾。

只不過,你錯了。你用錯了方法。你用你初心裏善良的共情,當做屠刀,又去屠殺善良。”

言之怔怔地說:“清越救過來了嗎?”

周淮舟說:“放心,救過來了。”

言之說:“我的電腦裏有這個實驗的所有資料。

我要去我的火焰裏了。

我雖然忏悔,但我不後悔。”

兩個月後,法庭宣判,言之的故意殺人罪,罪名成立。

走出法庭,程遇行問周淮舟:“言之的導師,寫的那句德語是什麽意思?”

周淮舟說:“Von Anfang an falsch.

一切從一開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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