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推脫

推脫

醫院。

腦科專家指着近紅外腦功能成像機器的屏幕說:“這個孩子的腦部和一般人的确實不一樣。

眶額葉皮層、颞葉、腦垂體有輕微的區別,主要是這個前額葉活動水平低。

說明她确實對情緒的感知不敏感。

不敏感。

這些情緒包括:喜、驚、怒、厭、悲、恐等。

前額葉負責的是人的高級認知功能,比如思維、性格、共情、情感、控制力、情緒等能力。

我發現她的前額葉受過損傷。

如果不是外力導致的損傷,我懷疑是PTSD引起的前額葉局部變薄。”

周淮舟說:“據我所知,小鳶大腦沒有受過重大創傷。

我看過一個論文,前額葉的厚度和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呈負相關。”

程遇行問:“那麽主任,怎麽能确定是前額葉略薄是後天損傷,還是先天性的?”

主任拿起另一個片子,只是一個腦部的普通CT片,“這是兩年前,小鳶和她妹妹,做腿部分離術做的術前檢查。前額葉厚度基本正常。

所以前額葉的損傷變薄,是從近兩年開始的。”

從腦科主任那裏出來,程遇行對周淮舟說:“我問了宋玉,兩個孩子出生時是罕見的腿部纏繞連體嬰。

如果保全一個孩子雙腿的正常功能,另一個孩子勢必會失去一條腿,成為終身殘疾。

宋玉左右為難,都是她的孩子,她都舍不得。

但她最後一咬牙,選擇了給小鶴健全,小鳶從此無法有正常的生活。

小鳶那時只有五歲,一個五歲的孩子,是不會理解父母的痛苦的。

她只會覺得父母更愛妹妹,所以抛棄了她。

五歲的孩子,父母是世界,她會覺得世界都抛棄了她。

進手術室之前,她和妹妹是連在一起的。

醒過來之後,妹妹擁有了兩條腿,而自己終身殘疾。

妹妹可以去上學,交朋友,穿漂亮的裙子,蹦蹦跳跳,自己只能上殘障學校。

連站起來都是奢望。

這麽分析下來,小鳶是有讓她妹妹死的動機的。

但我一直有疑問的,就是保安說的那句話,他清楚的看到,是一個大人的手推了孩子。”

周淮舟說:“那我們應該改天帶着小鳶再來一次。

現在的技術發達了,我國也引進了近紅外光譜腦功能成像系統。

近紅外腦功能儀相當于準确度更高的測謊儀。

用生物學指标來進行腦功能的分析。”

程遇行喊停,“能不能說的簡單一點,我們刑偵還沒引進這麽高端的技術。”

周淮舟說:“意思就是通過觀察大腦的波形,來判斷被測試者說的話是第一反應,還是經過加工僞造的。

或者是別人強迫的。

這些都是能測試出來。

你不是一直糾結于保安看到的情況,和小鳶說的不一樣嗎?

兩個人都測一下,不就知道了嗎?”

程遇行沖着周淮舟比了一個大拇指,感慨地說:“科技改變生活。

科技簡化燒腦。”

幾天後,周淮舟和腦科主任坐在近紅外腦功能儀面前。

程遇行則拿着寫滿問題的紙,和小鳶在簾子的那邊。

小鳶數了幾個數,提問開始。

程遇行:“你幾歲了?”

小鳶:“七歲。”

程遇行:“你喜歡妹妹嗎?”

小鳶:“不喜歡,很讨厭。”

程遇行:“你恨妹妹拿了你的一條腿嗎?你恨爸爸媽媽嗎?”

小鳶:“我讨厭他們,我想把他們都埋掉。”

程遇行:“是你推了妹妹嗎?”

小鳶:“是我。”

程遇行:“你妹妹墜樓後,當時現場有別的大人嗎?”

小鳶:“沒有。”

程遇行:“可是有人看到是一個大人推了你妹妹?”

小鳶:“那就把那個人殺掉。”

程遇行吸了一口涼氣。

他繼續問:“你平常有打人,摔東西的想法嗎?”

小鳶不做聲,她閉上嘴巴,無論程行怎麽問,都拒絕回答。

周淮舟寫的問題,程遇行只問了個開頭,就進行不下去了。

程遇行給小鳶一個棒棒糖,遞給她最喜歡的娃娃,讓她躺一會,然後自己走到了簾子背面。

“她不肯說了。結果怎麽樣?”程遇行問周淮舟。

周淮舟說:“所有問題的腦成像都正常,只有一個問題不正常。”

“哪個問題?”

“當她回答妹妹是她推下去,那個問題的時候,她明顯撒謊了。”

程遇行說:“那麽保安看到的,是真的。

确實是一個大人動的手。

小鳶是替罪羊。”

周淮舟看了看顯示屏,“而且,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核磁的杏仁核系統功能瞬間失調。

我問了主任,有特殊情緒刺激的事件,會引起杏仁核活動的強烈反應。

結合案情,這個特殊情緒刺激,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程遇行知道,這個案子錯了。

他必須重新啓動這個案子,找出真正的兇手,哪怕他隐藏得再深。

在對幼兒園保安做腦功能成像測試的時候,一切正常。

他沒有說謊。

程遇行随口問了一句保安,現在幼兒園情況怎麽樣。

保安憤憤地對程遇行說,自己早就被解聘了。

程遇行問:“解聘理由是什麽?”

保安說:“沒有理由啊。

私立幼兒園,園長就是最高的領導。她說要解雇我。

我當時挺不服,還跟她吵了一架。

雖然孩子沒救過來,但我也是第一個沖出去救人的吧?

要不是我喊她,她還不知道自己孩子掉下來呢,什麽人哪!”

問題來了,為什麽保安沒有看到有人進入幼兒園呢?

程遇行問幼兒園保安,“你是否像當時證詞中說的一樣,沒有看到有人進了幼兒園?”

保安撓撓頭,支支吾吾地說:“幼兒園放假了,一般不會有人進來的。

于是我就去保安室後面的房間,稍微眯了一會兒。”

程遇行生氣地問:“當時為什麽不說?!”

保安畏畏縮縮:“我當時怕丢工作。”

“那現在怎麽肯說了?”

“我已經被解雇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程遇行拿出筆記本和筆,拿出錄音筆:“說吧,還有什麽,是你光腳的,現在能說的?”

保安一咬牙,“幼兒園的食堂,用的肉都是園長低價采購的凍肉。

警察同志,你知道凍肉是什麽吧?還有,奶啊什麽的,都是低價采購的過期奶。

這個幼兒園啊,一年學費三四萬,家長根本不知道孩子每天吃些什麽。

老師有老師的餐飯。

我們保安啊保潔,都是吃自己帶的飯。”

程遇行目光冷峻:“還有什麽,一次性說清楚吧。”

保安說:“老師定期會往孩子們喝水的飲水機裏,放一種藥片,據說是預防感冒的。

因為味道甜甜的,孩子們還挺愛喝。”

程遇行問:“教育局來了沒有查出過問題嗎?”

保安神秘兮兮地指指天花板:“我們園長,上頭有人。”

做完保安的筆錄。

程遇行感覺事情的真相,正在慢慢浮出水面。

監控!

監控是關鍵!

為什麽監控沒有拍到有人出入幼兒園?

程遇行預感到真相并不像當初調查的那樣。

他有了一個大膽的假設。

有人修改了監控!

因為程遇行問了那個保安,幼兒園的監控存儲主機在哪裏。

那個是修改監控視頻的源頭。

保安說,幼兒園監控存儲主機在宋玉辦公室。

宋玉說謊了!

她包庇了兇手!

把自己女兒推到了風口浪尖,把一切罪名扣到了自己女兒頭上。

太不可思議了。

天底下哪個母親,會将自己的孩子冤枉成殺人犯?

要驗證自己的想法,還需要專業的人來輔助調查。

程遇行找技術科的高材生警員,分析幼兒園的視頻。

技術科同事一幀一幀進行鑒別。

他指着視頻說,“如果是在視頻中,添加一個人,這個是可以辨別出來的。

因為添加後的人或物,與視頻本來的人和物,會違反透視規律和景深原理。

但如果是删除了人或物,透視規律不明顯,就不容易看出來。

我可以将視頻中某一點的對比度、飽和度和周圍的環境進行對比。

但是這種方法,比較原始,比較盲目,像掃地雷一樣。

程哥,我試着問問我們大學老師,有沒有這種軟件一類的,可以自動進行畫像的比對。

從而找出異常。”

程遇行說:“辛苦你了。這個案子很關鍵。”

兩天後,這個同事給程遇行打電話,“程哥。找到了。視頻中被删掉一個人。”

程遇行趕到技術科,一進門便問:“怎麽能肯定是删掉了一個人呢?”

同事指着屏幕給程遇行看:“通過每一幀的比對,對比度有異常的點是不斷移動的。

雖然技術達不到,但能看出是一個人。

而不是別的什麽移動的東西。”

程遇行說:“能不能看出這些異常對比度的點,移動到了哪裏?分別是什麽時間?”

同事說:“能。這些點從幼兒園門口進來,一直到了二樓,園長辦公室。

在救護車走後,這些點從園長辦公室出來,移動到了幼兒園門口。

也就是,有人專門抹去了這個時間段的,這個人的身影。”

程遇行恍然大悟,宋玉辦公室!

這個人在事發前去了宋玉辦公室!

宋玉知道真相!

這個人和宋玉關系密切,利益相關。

審訊室。

程遇行嚴肅地說:“宋女士,我想我就不需要多說什麽了。

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再次将你請到這裏。”

宋玉面色發白,咬着嘴唇不吭聲。

程遇行說:“你不吭聲,并不代表我不知道真相。

幼兒園的視頻,被動過手腳。

我們一條街一條街地看監控,你丈夫崔明那天去過你幼兒園!

我說的對吧?”

宋玉連忙搖着頭否認:“不是的,不是的。跟崔明沒有關系。”

程遇行質問:“還在撒謊!

我們給小鳶又做了腦電波測試,在提到‘爸爸’兩個字的時候。

小鳶的腦電波顯示出了異常。

她對這兩個字充滿了恐懼。

心理師一直納悶,為什麽孩子經常将‘殺’挂在嘴邊。

這是因為她的爸爸,經常對她說,要殺了她。我們甚至給小鳶做了反社會人格測試。

小鳶沒有病,病的是你,病的是崔明。”

宋玉有點懷疑地問:“測腦子還能測出這些?”

程遇行反問:“你覺得呢?”

宋玉在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可能說錯被警方拿住把柄的前提下,選擇低頭沉默。

程遇行壓抑着心中的怒火:“你不要以為不說話就能蒙混過關。

小鳶不是殺人犯。

我真不知道天底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母親。

心理師對小鳶的心理狀态做了評估,非常差!

你要是再這樣下去,孩子就毀了。你知不知道?”

宋玉哭着說:“這是當時最好的辦法啊。小鳶還小,即使被判定為殺人罪,也會被放出來。”

程遇行怒不可遏:“雖然不判刑,但是她會終身背負殺人的罪名。

你最壞的地方,是誤導警方、暗示警方。

小鳶把小鶴推下樓梯,是出于她報複的動機。

你甚至都想到了,警方如果走訪周邊的居民,居民對小鳶的評價。因為小鳶性格孤僻,經常說一些可怕的話,所以她故意殺人的動機更強。

你不是壞,你是惡毒。

你給她七歲的生命強行戴上了枷鎖。”

宋玉哭得更厲害了,“當時那種情況沒辦法啊......”

程遇行幫她說:“你們在一瞬間就做出犧牲小鳶的決定。

是因為崔明馬上要競選了,對吧?

我一直在想,有什麽原因,能讓你做出這樣的選擇。

直到我看到競選結果。

崔明選上了,他沒有受到影響。

崔明為什麽要推小鶴?”

宋玉聲淚俱下:“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

兩年前小鳶和小鶴做手術。

這是個大手術,需要備血。我本來想,一般手術用血庫裏的血,不會和父母的血型進行比對。

但醫院給兩個孩子做了血型測驗。

這一測出了問題。

那天我有事出去了一下,醫生将結果告訴了崔明。

我和崔明都是O型血,孩子卻是B型。

崔明氣壞了,他立即做了親子鑒定。

從那以後,崔明一看到孩子,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莫名其妙地發怒。

有時候還伸手打孩子。将孩子推進黑屋子。

還有很多次,崔明喝多了,對孩子們說要殺了她們。

我只能是忍着,不還口不還手。

是我做了錯事,不能怪崔明心裏紮着刺。”

程遇行質問:“你做了錯事,讓孩子來承擔後果嗎?

當時你和崔明都在現場對吧?”

宋玉點頭,“在。我們發生了争吵。

崔明拿孩子撒氣,他習慣性地一推搡,小鶴就栽下去了。

崔明惡狠狠地對小鳶說:‘是你推的妹妹,記住了嗎?你要是亂說話,我就殺了你,還有你的媽媽。’”

程遇行深呼吸,他能想象到,小鳶坐在輪椅上,看着父母走掉的絕望。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又一次被全世界抛棄。

抛棄自己的人裏面,站着自己的媽媽。

她看到過宋玉被毆打的場面。

于是她咬緊了牙關,攥緊了拳頭。

盡管害怕到發抖,恐懼到極致,她還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推了妹妹。

将一切扛了起來。

程遇行憤怒地問宋玉:“小鳶她在用自己來保護你,你知道嗎?”

宋玉泣不成聲。

三個月後,崔明下臺受審,幼兒園被封,宋玉被判包庇罪,緩期兩年執行。

周淮舟雷打不動地幫小鳶做心理治療。

案子已經結了,沒人給他錢,沒人知道他在堅持,他無所謂,風雨無阻地一趟一趟跑小鳶家。

程遇行有時候和周淮舟一起去。

這天,周淮舟正在給小鳶做心理輔導。

程遇行發現外面下雪了。他問小鳶,想不想出去打雪仗,堆雪人?

小鳶沒說話,點了點頭。

小鳶雖然坐在輪椅上,但越玩越起勁。

她手舞足蹈,不小心從輪椅上滑了下來,滿身滿頭地都是雪,但她居然咯咯地笑了起來。

程遇行和周淮舟不約而同地一愣。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見小鳶笑。

她感受到了快樂。

程遇行假裝沒看到周淮舟紅了的眼眶,跟小鳶坐在地上玩起了雪。

雪越下越大。

鋪天蓋地的雪花所向披靡,好像是占領了這個世界的精靈。

小鳶擡頭,漫天的雪花一季一季,灼灼綻放。

好像能屏蔽一切紛紛擾擾。

她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臉上。

小鳶抓起一捧雪,塞到了自己嘴裏。

程遇行連忙說:“小鳶,雪不能吃,小心肚子疼。”

周淮舟攔住了程遇行。

他自己也抓起一把雪,塞到了嘴裏,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周淮舟問小鳶:“你的雪是什麽口味的?”

小鳶舔舔嘴唇說:“是甜的。”

周淮舟說,“我的也是。”

周淮舟微笑着對小鳶說:“小鳶,記住快樂的感覺。”

小鳶天真地問:“快樂在哪裏?”

周淮舟說:“快樂啊,無處不在。

但它們是調皮的小搗蛋,總是藏起來。

要靠你自己仔細地尋找。”

小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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