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污點

污點

遲朝衍提着大袋小袋走出咖啡廳,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裏走,天空一片絢爛的彩霞,空氣裏裹着一股盛夏的悶熱,他卻覺得冷。

心冷。

記憶的碎片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把現實切開了一道縫隙,記憶的洪流決了堤,将遲朝衍沖回了那一個燥熱的夏天。

“遲朝衍!遲朝衍!遲朝衍!”葉勤抱着籃球,從窗口冒出腦袋,對穿着藍白校服的遲朝衍說,“可靠消息,謝子衿會報清大,要去學建築。”

“清大?不太可能吧。”遲朝衍拿起紅筆,在一衆大學裏,把清大圈了出來。

“怎麽不可能?”葉勤委屈巴巴地說,“林落拍着心口說的,保真,我為了這消息,痛失了一頓燒烤,姓林那小子真不把我當外人,吃得我錢包都破洞了。”

“北城的冬天很冷,他那麽怕冷,理論上不會填清大。”遲朝衍的指尖輕輕地敲着被圈出來的清大。

“哦,林落說,那是特意選的北方,他寧願冷死在北城的冬天,也不要在南方窒息而死。”葉勤将籃球扔給路過的小夥伴,朝遲朝衍攤了攤手,“不理解,南方多好,暖冬,哪裏來的窒息?”

見遲朝衍陷入沉思,葉勤拍了拍他的肩膀,嘴欠地說,“別愁眉苦臉,北方更合适你啊。”

“哪裏見得合适我?”遲朝衍挑了挑眉。

葉勤嘿嘿兩聲,專提黑歷史,“你這不是怕南方的大蟑螂嗎?我聽說北方的蟑螂非常小!”

“幼兒園就開始說,你不能說點新鮮的嗎?”遲朝衍臉色發沉,一字一頓,“我不怕蟑螂!”

“哈哈哈哈,我不信,你裝的。”

遲朝衍:“……”

同行的小夥伴便催着葉勤去打籃球,葉勤朝遲朝衍擺了擺手,便匆匆地走了。

遲朝衍在草稿紙上寫下了‘北城’兩個字,有謝子衿的地方,便是他想去的地方。

暗戀的七年裏,關于謝子衿的家庭背景,遲朝衍知道得不算太多,謝子衿太會藏了。

他知道,謝子衿和寧秀芹的關系非常微妙,但是不知道他們的關系會冷漠至此,會窒息至此。

上大學前的暑假,遲朝衍閑得慌,整日跑去看謝子衿做兼職。

附近有一個公園,謝子衿在公園裏賣豬豬氣球,整日被一群小孩子圍着。

每當賣完氣球,謝子衿會跑到偏僻的林蔭小道上,從包裏拿出貓糧,對着幽靜的小樹林喵喵喵叫幾聲,然後會有兩只小貓快速地跑過來。

是兩只可愛的小橘貓。

謝子衿把貓糧放在手心裏,雙手一攤,兩只小橘貓非常有默契地一貓一邊,毛絨絨的腦袋湊到謝子衿的手上,吧吱吧吱地吃着貓糧。

吃完後,謝子衿坐到一旁的樹下,兩只小橘貓會跳到他的腿上,懶洋洋地躺着。

謝子衿拍了拍小橘貓的腦袋,低聲地說,“我要去北方了,那裏很冷很冷,會下大雪,我很有可能會成冰雕。”

貓媽媽死了,外出尋找食物時,被一輛汽車碾過,留下兩只孤苦伶仃的小橘貓。

謝子衿常常在公園裏早讀,看着慘兮兮的兩只小橘貓,忽而身出了一股感同身受,便開始了喂養小貓的生涯。

可惜,他沒有能力給小橘貓們一個家,只有力所能及地解決它們的溫飽。

小橘貓很親謝子衿,喜歡用貓耳朵蹭他。

“我以後不能再喂你們了,北城很遠,三千多公裏,坐火車要三十五個小時,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謝子衿捏了捏貓耳朵,難過又不舍,“我給不了你們家,但我會幫你們找到一個溫暖的家。”

遲朝衍也是公園的常客,遠遠地看着兩只溫軟的小貓肆無忌憚地躺在謝子衿的腿上睡大覺。

後來,謝子衿真的給小貓們找了溫暖的家,離別時,小橘貓們依舊像往常用耳朵蹭着他的手背。

小橘貓們不懂離別,只是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謝子衿越走越遠。

它們不知道,之前給它們做小屋定時送飯的哥哥不會再來了。

習慣使然,它們每天依舊漫無目的地等待着第一個給予善意的哥哥。

只是,哥哥去了非常遠的北方。

遲朝衍也會想起那兩只小橘貓,謝子衿低頭摸着貓腦袋時,眉眼裏總帶着缱绻的溫柔,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溫柔、善良又堅強的他,卻沒有得到老天的憐憫與善待。

“叮”一聲,電梯響了。

遲朝衍回過神時,眼眶已經紅了。

負重一萬斤長大,得多痛。

和寧秀芹交鋒後,遲朝衍才真正地意識到當初林落說的那句話,“他寧願冷死在北城的冬天,也不要在南方窒息而死”,是多麽地沉重。

遲朝衍打開門時,恰好遇到打完工的謝子衿站在玄關處。

“你回……”

只聽得“噠”一聲,遲朝衍手中的大袋小袋被扔到地上。

謝子衿半截話還卡在喉嚨處,只見遲朝衍三兩快步走過來,伸手緊緊地地抱住他。

遲朝衍走過來帶着一股沖擊,撞得謝子衿往後退了兩步,腰輕碰了一下身後的木制鞋櫃。

謝子衿腰間環着強有力的雙臂,遲朝衍将臉埋在他的頸窩處,一言不發,只是手臂得動作收緊,有點勒人。

“怎、怎麽?”謝子衿敏銳地察覺到遲朝衍的不對勁,擡手揉了揉他的後腦勺。

謝子衿有點偏瘦,怎麽喂都喂不胖,不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青春期營養不足留下的後遺症。

遲朝衍的胸腔像是被什麽堵着,心痛得像被剜了一下,呼吸扯着痛,靜默了好一會兒,他低聲說,“沒什麽,我黏人,就想抱抱你。”

謝子衿輕輕地拍了拍遲朝衍的腦袋,語氣裏帶着笑,“黏人精,現在快六點了,我要餓死了。”

遲朝衍的鼻尖有點發酸,“我先抱一會兒,再去煮飯。”

感受到遲朝衍的情緒不太正常,謝子衿乖乖地站在原地,張開手回抱他,輕聲地哄,“準你撒嬌十分鐘。”

遲朝衍埋在謝子衿頸窩的腦袋動了動,“崽,我們要不要養只小貓?”

謝子衿一頓,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可是,我們家已經有狗了。”

狗遲:“……”

家裏狗子有心事,晚餐時有點強顏歡笑,謝小O擔心到失眠。

他不敢貿然開口問。

他們之間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默契,會給對方一定的自由度和私人空間。

每一個人的心底都應該留有一個自我療傷的小角落,那個地方只屬于自己。

淩晨一點,暑假瘋狂補習的林落冒了出來。

期末成績出來了,吊車尾的林落踩了專業百分之十五的線,即将轉到新聞與傳播系,從此不做建築系的禿頭狗。

按規定,轉專業學生需要補修該專業大一的全部課程,林落整個暑假都在忙碌地啃書,把落下的課程全部自學了一遍。

林落給謝子衿發了一條語音消息,着急地問,“衿哥,你和遲哥沒事吧?應該不會吵架吧?”

謝子衿睡不着,給林落回了一條語音,“什麽意思?我們好着呢。”

“嗡”一聲,林落發了一張照片過來,是遲朝衍和寧秀芹坐在咖啡廳的畫面。

緊接着,林落一個語音通話打了過來。

“喏,你那所謂的媽約談了遲哥啊,你不知道嘛?”林落憂心忡忡地說,“廣播臺的一個學長在咖啡店兼職,看到遲哥和你媽似乎起了點沖突,拍照發給我了。”

謝子衿點開了照片,目光落到遲朝衍的身上,他雙手握成了拳頭,手背有青筋暴起,眼眶似乎有點紅。

看樣子,被欺負了,難怪今天這麽委屈……

“不妙啊,老巫婆……呸呸呸,你媽這架勢,怕不會是要拆散你們吧?”林落狗血泡沫劇沒少看,腦補能力出衆,認真地分析,“看遲哥的表情,肯定吃了一大壺,沒準被臭罵了一頓呢,有點慘。”

謝子衿默了。

林落特別仗義地說,“衿哥啊,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咱不能再屈服了!我訂明天的機票,回去和你并肩作戰!”

謝子衿無力地捏了捏眉心,“得了,知道你講義氣了,好好啃你的書,我會處理。”

“真不需要我嗎?”林落有點不甘心,“我實力不差的,關鍵時刻可以充個人場,把氣勢拿捏住!”

謝子衿被逗笑了,心裏還是暖暖的,“看書不要熬太晚,注意休息,我睡了,就這樣。”

“衿哥!”挂電話前,林落還是不放心,“說真的,我随時待命!”

謝子衿嘴角微揚,輕輕地一聲,“嗯。”

挂了電話後,謝子衿沒了睡意,開了臺燈,坐沙發裏發呆,想起行為怪異的遲朝衍,心裏堵得慌。

謝子衿打開和遲朝衍微信對話框,盯着半小時,始終沒有發出任何內容,深吸一口氣,低聲說,“笨蛋,被欺負了,也不會告狀。”

第二天早上,遲朝衍回了實驗室,繼續苦逼地做耕地的牛。

謝子衿還沒有來得及聯系寧秀芹,對方就找上了門來。

謝子衿下了樓,便看到寧秀芹站在小區的門口處等着。

寧秀芹一見謝子衿,就走過來,開口就是嚴厲的質問,“謝子衿,你為什麽不住學校宿舍?”

謝子衿看了一眼寧秀芹,快步地往一旁的小公園走,“我住哪裏,是我的自由。”

寧秀芹一針見血地問,“是你自己花錢租的房子嗎?這麽高檔的小區,得花多少錢?”

謝子衿的腳步停下,眼底的光有點冷,“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才幾歲?你和別人同居?”寧秀芹面色鐵青,指着氣派的小區樓,說得擲地有聲,“你現在是學習的年紀!為了眼前一點的物質的生活,和別人亂搞關系,這和賣有什麽區別?你覺得靠荷爾蒙得感情,能長遠嗎?要是被騙了,你還有什麽底氣?”

謝子衿的手握成了拳頭,咬牙切齒,“你最好放尊重點!什麽叫賣?”

“謝子衿,你看看,你穿得什麽牌子的衣服!”寧秀芹急了眼,“這衣服就算打折,也要小一千!”

謝子衿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襯衫,五味雜陳地笑了,笑得又苦澀又難堪。

那是五一假期,柳如雅拉着謝子衿去逛街買的,這一件和遲朝衍的是情侶款。

遲朝衍喜歡穿,謝子衿寵着他,和他穿情侶款。

寧秀芹見謝子衿啞然,咄咄逼人地問,“謝子衿,這不是賣,是什麽?!”

“你覺得是,那就是。”謝子衿冷漠地看了一眼寧秀芹,面色發冷,“我累了,不想再見到你,請你走吧。”體體面面地告別。

謝子衿轉身要走,卻被寧秀芹喝住了。

“謝子衿,你必須搬走,搬回宿舍去,你身上的衣服花了多少錢,全部還給人家,不要拖欠,不要留着任何話柄,不要讓人家笑話!”

謝子衿腳步一頓,絕望地搖了搖頭,看向寧秀芹的目光又冷了幾分,“你千裏迢迢跑過來,是擔心我給你丢人吧?還是說,你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不行,你覺得我看男人的眼光也不行?”

寧秀芹有點被觸怒了,“我擔心你被騙!”

“對,你是真的擔心我。”謝子衿将頭撇開,面無表情,“我十歲前,養在外公的身邊,你對我不聞不問。外公離開後,你不得不把我接到顧家,八年了,你對我說的全部都是,你不能,你不準,你不許……除了這,還有其他的嗎?”

寧秀芹頓了一下,“我嚴格,那也是為你好。”

“是麽,那我真心感謝你,感謝你把我當機器,當工具,當木偶,想起來時,随便給一個眼色。”謝子衿嘴角彎了彎,“我是海城一中南校區的第一名啊,直到至今,我依舊是專業第一,我這麽努力這麽認真這麽拼,你以為我真的愛學習嗎?”

“不,我很讨厭學習,骨子裏的讨厭,特別是日曬雨淋發了八個小時的傳單,我真的累到只想躺下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我要強迫我自己爬起來,我必須要把那十幾張卷子寫完!”

“你說為什麽呢,因為我知道學習是我唯一的出路,是我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我不能放棄,我寧願累得猝死在桌子上,我也不敢閉着眼睡覺!我是真的怕我跟不上,我怕兼顧不了打工和學習,我更怕我沒有底氣離開那惡心的家!”

“青春期,身邊的人都叛逆地作天作地,他們有叛逆的權利,而我只能默默地把一切都吞了回去,有人奚落我是雜種,我都得忍,因為我要成為乖乖生,這樣我才可以拿到獎學金。”

“明明是你把外公的錢挪用給了顧家,最後卻成了我是顧家的吸血鬼,外人都覺得我花了他們的錢,可是我沒有啊,我是真的不想跟他們扯上一點點關系。”

“成年之前,我除了不敢睡覺,我還不敢生病。林落摔傷了,他爸會連夜趕回來,陪在他的身側。我呢,連病都不敢病,我舍不得花買藥的錢,真的太貴了,我也不奢望你會照顧我。”

“你一直都接受不了我,因為你心裏一直恨着那個欺騙你的男人吧,你恨他,我也恨他,但是……我也不見得會有多喜歡你。外公走前,他希望我以後和你好好相處。我也想,我掙紮了很久,我是真的做不到,你挪用外公的那一筆錢,就當我還給你了。”

謝子衿把所有的話說完後,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冷淡地說,“你走吧。”

寧秀芹紅了眼眶,“子衿……”

謝子衿低着頭,“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

我是你生命中的污點,那就把我抹掉吧。

有的痛,不會被時間風化,哪怕是愈合了,傷疤依舊在。

謝子衿往小公園外走,有一個小男孩騎着自行車摔倒了,膝蓋流了血,年輕的母親把孩子抱在懷中,溫柔地哄着。

他的記憶裏,能這樣對他溫柔的,只有外公。

只是,外公走了,屬于他家庭的那一道光滅了。

口袋的手機嗡嗡嗡地震動,謝子衿掏出手機,是柳如雅的來電。

謝子衿穩住情緒,接了電話,“阿姨好。”

柳如雅溫柔的聲音傳過來,“衿衿呀,阿姨昨天和姐妹去逛街,吃了一家超好吃酥餅店,給你寄了一點嘗嘗,快遞有點重,記得讓遲朝衍去擡。”

一點,就是兩大箱子。

謝子衿眼眶發熱,眼底凝着熱淚,聲音有點哽咽,“嗯,謝謝阿姨。”

挂了電話,謝子衿擡眼往前看,看到遲朝衍站在咖啡店的門口等他。

這是第一次,在和寧秀芹争吵後,有人站在遠處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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