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誇獎

誇獎

謝子衿總記得當年外公病危時,寧秀芹沒有來得及趕回來,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上。

外公走前,年僅十歲的謝子衿守在病床旁,一動不動看着他蒼老布滿褶子的臉,他沒了往日的神采,不再是那一個習慣拿着錘子敲敲打打做建築模型的老頭子。

記事以來,謝子衿的世界裏只有外公,那是一個溫和帶着善意的老頭子,熱愛建築,退休的清閑生活裏,他喜歡種種菜養養花,最喜歡做建築模型。

謝子衿在耳濡目染下,三四歲時也喜歡拿着小木錘敲敲打打,研究着做各種奇怪的小玩意兒。

寧秀芹這位母親在謝子衿的世界裏,幾乎不存在,附近同齡的小朋友都有媽媽有爸爸,總會那麽一些天真的小朋友問他,為什麽只有外公。

附近熱心的鄰居都覺得慘,在街上遇到時,會給他發點小零食,每次給他善意後,都會感嘆一句:這孩子真可憐,若是老爺子走了,以後可怎麽活。

謝子衿的童年認知就建立在被雙親遺棄的基礎上,所幸,外公足夠有溫度,他顯得沒那麽慘了。

外公生于荒亂年代,原本出生富貴家庭的他和家人失散了,從此無親無故,他受過教育,非常有建築天賦,後自學成才,又幸運地遇到了賞識之人。

在那一個人才缺失的年代,外公憑借着自己的努力拼搏,打出了名堂,成了一名建築師,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貴,但至少衣食無憂。

外公的一生挺坎坷,歷經戰亂家破人亡後,又要承受喪妻之痛。

外婆是千金小姐,但是愛上了普通的建築師,遭到家人反對,被趕了出家門。

老家的書房放着一臺古老的鋼琴,是外公為外婆親手設計打造的,曾是名流出身的外婆會溫柔彈着鋼琴,外公則在院子裏,聽着美妙的鋼琴聲,畫着設計圖。

他們的生活,不算富裕,但足夠幸福。

奈何,成婚兩年後,外婆難産離開了。

從此往後,外公用餘生漫漫來懷念已逝的妻子。

妻子的突然離開,對外公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寧秀芹成了他活下去唯一的理由,他把所有的縱容與偏愛都給了他的獨女。

寧秀芹是寵着長大的,性格會嬌縱一些,但可惜遇人不淑,被騙了三,從此性格大變,變得陰郁狂躁,變得敏感多疑。

年邁的外公總是半夜睡不着,煮一壺熱茶,坐到院子裏一邊喝一邊對着天空和外婆說話,他在責備自己,沒有保護好寧秀芹。

半夜驚醒的謝子衿會悄悄地打開一條窗戶縫,透過縫隙看老人清瘦又單薄的背影,陪老人一起在漫漫長夜裏,難過着。

謝子衿三歲時,就喜歡去扒拉房間裏那陳舊的鋼琴。

後來,外公見他對鋼琴挺有興趣,特意請了鎮上的鋼琴老師,教他學習。

他很有天賦,學得又認真,沒多久就會彈簡單的曲子,再後來,他學會彈外婆最常彈的曲子,整日彈給外公聽,外公聽着曲子,偶爾會熱淚盈眶,悄悄躲起來抹眼淚。

謝子衿以為,沒有父母的他,會一直陪着外公,等待時間過去,等待長大成人。

然而,外公生了重病,要熬不住了,寧秀芹沒趕回來,只有謝子衿送他走了。

臨終前,病态發白的老人握着謝子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衿衿,不要怕,不要怕。”

謝子衿手足無措地站着,眼淚嘩啦啦地流,他知道死亡的意義,那便是永久的離別,再也見不到了。

“衿衿,走出去,外面有更大的世界。”

“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阿芹只是心裏有道坎,遲早會過去的,給她點時間,好好相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外公走了,留下了一筆財産,是他多年的積蓄,是給謝子衿的,但成年前,財産的監管權屬于寧秀芹。

那一筆財産被挪用了,導致謝子衿過得更艱難了。

外公說,好好相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子衿用了八年的時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寧秀芹好好相處,基本是言聽計從,卻沒有等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結局,而是變本加厲的控制與壓榨。

窒息地活着,真的好難好難。

謝子衿搖了搖頭,将自己從記憶中抽離,深吸一口氣,眼眶紅得可怕,擡頭看着蔚藍的天空,低聲說,“外公,對不起……”

請原諒我自私地想要活得自由一點,沒能好好完成你的遺願,我願意用往後餘生來忏悔。

寧秀芹愣愣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謝子衿決然離去的背影。

他們發生過不少争執,謝子衿有無數次逃離的畫面,但這一次她有種強烈的預感,這是最後一次,她所不承認的兒子,是真的要徹底離開她的世界了。

寧秀芹慌了,想要追上去時,口袋中的手機響了,她見是顧奕星,連忙接電話——

“媽媽,你在哪裏?為什麽還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寧秀芹趕緊哄着,“星星啊,媽媽在外面有點事,回去的時候,給你帶玩具哦,乖點。”

挂了電話後,寧秀芹再擡頭,已經看不到謝子衿的身影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朝着公園兒童玩具的小攤子走過去,細心地給顧奕星挑了一把玩具槍。

她的母親,是限定版,只給幹幹淨淨來得兒子。

謝子衿從始至終,都不配。

·

謝子衿看到遲朝衍的那一刻,心底的防線瞬間坍塌,沖過去,穿越來往的人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抱住遲朝衍。

他将臉埋在遲朝衍的頸窩處,眼角濕潤了,環在他腰間的手一再收緊,“……有點累,肩膀讓我靠靠。”

一路帶刺的荊棘,紮得太痛。

奔向你,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遲朝衍張手,回抱謝子衿,手輕輕地按住他的後腦勺,五指穿梭在他的發間,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間,哽咽了好一會兒,低嗓裏帶着心疼。

“崽,我在,永遠都在。”

要開學了,大二的建築狗比大一還要慘。

課表一出,建築狗們紛紛約了天臺見。

開學的前一天,林落闊綽地請大夥兒吃大餐,建築狗們慘兮兮地聚在一起吃烤串,個個面色凄涼,就差兩行清淚了。

“天臺有點高,今夜的風好冷,我的心此時此刻碎成玻璃渣子。”

“我丢,大一的課就夠魔鬼了,大二的課居然連晚上都排滿,真的沒有人為我的頭發發聲嗎?”

“晚課不是最可怕的,最特麽要命的是建築系四大挂科天王,有三個教我們,他們的挂科業績全靠我們撐着,我們真的天選倒黴蛋,我真的會謝!”

轉了專業的林落吃得最快樂,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我現在在學校隔壁開一家生發護發養發館,還來得及嗎?”

謝子衿一巴掌拍到林落的腦袋上,“別嚣張,容易被揍。”

林落撞了撞謝子衿的肩膀,“衿哥,我生是建築系的人,死是建築系的鬼,精神與大家同在!”

“嘔!你怎麽那麽油膩?”班長做了一個嘔吐的動作。

體委湊了過來,笑着說,“新聞系超多小甜O,哥能不能脫單,靠你了哇。”

林落一把一推開體委,“哼,詭計多端的臭A,離小爺遠點兒!”

一群人又吵又鬧,歡歡樂樂地吃着烤串,喝着冒泡的啤酒,這一刻是屬于少年們純粹又溫馨的大學時光。

天空下起了雨,盛夏未消的熱忽而冷卻了下來,金秋即将來襲,風也變得清爽了起來。

只是夜風,會有點冷。

吃飽喝足後,一群人打道回學校,下着雨,沒多少個帶傘的。

“要不,冒着雨跑回去呗!”

“一起淋過雨,然後暴力撕掉別人的傘!”

“哈哈哈,你小子是懂撕傘的!”

一說完,一個個像上了發條的小火箭,直接沖進了雨中,少年們在雨中快樂地奔跑,笑着鬧着。

少年們一路跌跌撞撞,朝着時光的隧道跑過去,跑過他們的十八九歲。

這是這年紀該有的朝氣,該有的活力,該有的張揚。

路上有行人駐足停留,兩鬓發白的兩個老教授撐着傘,其中一個老教授被雨水模糊了的眼鏡,他看着那一群朝氣蓬勃的少年們,露出了羨慕的笑。

“年輕真好啊。”戴眼鏡的老教授笑着感嘆。

另一個教授揚了揚下巴,“可不是嘛,我這年紀時,直接跳到學校湖裏抓魚,還被通報批評。”

戴眼鏡的教授哈哈大笑,“是嗎,老朱,看不出來你這麽皮啊。”

“誰青春沒點黑歷史。”朱教授搖了搖頭,想起往日的青蔥歲月,眉眼裏是懷念。

兩位教授還沒有走遠,建築系的那群沙雕們開始對着天空喊,壓力太大,要把學習的壓力全部喊出來——

“我希望新的學期無驚無險,別挂科啊!”

“希望我的頭發越來越烏黑濃密!”

“希望新學期的制圖作業不用熬通宵!”

“保命要緊,求建築系的挂科天王撈撈我啊!”

“我最怕朱教授的建築設計,真的好難,求他高擡貴手!”

“對對對,我也怕他,每次上課都黑着臉,像欠他幾百萬,真的太吓人了!”

“……”

兩個教授聽完,頓了一下,然後發出了爽朗的笑聲,戴眼鏡的劉教授對朱教授說,“看看你,建築設計,把孩子們吓成了這樣!”

朱教授又好氣又好笑的搖頭,開着玩笑說,“一群小兔崽子,制圖作業得多來點!”

謝子衿住校外,堅決不和建築系的沙雕們同流合污,乖乖地站在屋檐下躲雨,等着遲朝衍來接。

主要是,轉季了,淋雨容易生病。

他聽着沙雕們的言論,忍不住笑了,嘴角剛揚起,瞬間僵住了。

謝子衿的目光對上兩個撐着傘的老教授時,他的表情差點裂開。

這……

他還在想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跑路時,劉教授就開口說,“哈哈哈,老朱,這不是咱們系的小謝嗎?”

被逮個正着的謝子衿背脊一僵,無處可逃,趕緊禮貌地鞠躬問好,“劉教授好!朱教授好!”

完犢子。

大型社死現場。

接下來要怎麽編……

“小謝啊。”朱教授幹咳了幾聲,故作嚴肅地端着架子,“你覺得建築設計難嗎?”

冤大頭謝子衿眨了眨眼,“我覺得還好。”

“這樣啊。”朱教授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大家似乎對我很不滿啊。”

謝子衿趕緊擺手,支支吾吾,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這……嚴師出高徒啊,嚴格點好……”

劉教授看着為難的謝子衿,善良地解圍,“老朱啊,你就別為難人家小謝了,自己有多嚴格,你別拽着明白裝糊塗。”

“哪有為難小謝,我可是一直誇他的。”朱教授不解地看着劉教授,奇怪地問,“再說了,我平時臉有那麽黑嗎?”

劉教授調皮地聳了聳肩,“下次上課,帶一面鏡子,自己照。”

朱教授豪邁地說,“成,那我下次照照鏡子。”

說完,兩位教授又哈哈地笑了起來。

謝子衿站在原地,瞅着平日上課萬分威嚴的兩位教授談笑風生的模樣,忍不住跟着笑起來。

此時,遲朝衍撐着傘走過來,見謝子衿正在和兩位教授聊天,沒有上前打擾,禮貌地站在遠處等着。

朱教授眼尖,看到了遲朝衍,調皮地說一句,“那不是,我們建築系的小贅婿嗎?”

謝子衿的耳根子一熱,馬上就臉紅了,“……”

劉教授特別善解人意,趕緊制止,“你別亂說啊,人家小謝不好意思了。”

朱教授朝遲朝衍招了招手,還不忘誇他,“小遲啊,建築力學學得特別好,不轉來建築系,可惜了。”

“制圖結構也學得很好。”劉教授跟着感嘆,看着窘迫的謝子衿,故意提醒,“但是吧,還是我們小謝更優秀一些。”

謝子衿臉更紅了,“……謝謝教授誇獎。”

遲朝衍見狀,趕緊跑了過來,對兩位教授禮貌問好。

兩位教授又說了幾句,決定不打擾這對小情侶,撐着傘走了,一邊走還一邊讨論。

“老劉啊,真不是我嚴格,他們學得是起得是房子,要是不設計好,存在安全隐患,那是大問題。”

“好了好了好了,別解釋,我知道。”

“……”

謝子衿看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吶,威嚴的教授其實是可愛的小老頭,他們也八卦!

遲朝衍将謝子衿摟在懷裏,故意逗他,“我們小謝啊,确實更優秀一些。”

謝子衿瞪了遲朝衍一眼,捶他幾下,“別老蹭建築系的課,教授們都知道你是贅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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