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時節欲秋分
第一章:時節欲秋分
皓月當空,霧霭沉沉,早已過了子夜。
然而平康坊內,仍是人聲鼎沸,車馬依舊喧嚣,胡姬還在憑欄招搖,随處可見步履蹒跚的醉漢高歌狂哭。
錢循皺了皺眉,有些不耐地推開糾纏不休的暗娼,疾步進了追歡樓,擡眼就見趙之燦在二樓招手。
“我說你們明知我家河東獅兇悍異常,怎麽還找了這麽個地方?”錢循抱怨道,“若是被她得知,你們明年清明便可給我上供了!”
趙之燦身上已有些酒氣,看來已喝了不少,“說好了為我們新上任的京兆少尹接風,結果從白晝等到黑夜,我們望穿秋水,貴客卻遲遲不來,你說,你該不該罰?”
錢循搖頭,“一言難盡,待會再與你細說。”
他一推開門,見了座上衆人,不由得整個人都愣在原地,轉頭看趙之燦,欽佩道:“都說陛下驚世駭俗,我倒覺得你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罷,對着最上首那人拱手道:“榜眼兄,嫂夫人,馬少卿,別來無恙?”
趙之燦笑道:“咱們這一科狀元已是再難相請,若是榜眼再不來,我這個探花就算坐在這,又有何趣味?”
馬不疑笑道:“長亭一別,已有七年,錢探花風采依舊。”
這三人是同科舉子,探花是颍川國公次子、工部左侍郎趙之燦,榜眼則是國朝首位外朝女官、司農寺少卿馬不疑,剛剛上任的京兆府少卿、二甲傳胪錢循,此外還有殿中監少丞王臣任,禮部主事陳如希等人,至于缺席的狀元……
彼時外戚大将軍大司馬賀鞅把持朝政,權傾朝野,将沖齡踐祚的小皇帝軒轅曜流放雲中,陰差陽錯下皇帝流落鄉野,就在衆人以為兇多吉少時,天子竟托身于尋常舉子之中,以連中三元之光耀歸返帝京,又驅逐權相、匡正朝局,傳為千古佳話。
因将皇帝算作進士到底不敬,又因杏園宴上實為第四名的錢循被欽點為探花使,故而時人常戲稱錢循“如探花”“小探花”。
錢循在案邊坐下,仰頭先飲盡三杯酒,“雖有苦衷,但讓諸位久等,罪過在我。我自罰三杯,諸位随意。”
見他爽快,衆人也不再追究,趙之燦蹙眉,“我今日差人去你府上,聽聞你辰時抵京,按理說去衙門點個卯就可回,為何到此刻才脫身?是出了什麽事麽?”
錢循神秘一笑,“不是壞事,相反,卻是樁盛事,過幾日諸位便知。”
“對着我們竟還賣關子,”馬不疑明眸一轉,“我心裏倒是有個猜測。”
不愧是恩愛夫妻,趙之燦只看了一眼便心領神會,“戎容修大狝,殺氣順行秋……未來一陣子,蹈之怕是要操勞了。”
錢循舉杯,“盡是宦途瑣事,今日還是擱下不提,不醉不休!”
幾人推杯換盞,飲到酣暢時候,忽而馬不疑停箸蹙眉,“你們可聽聞什麽聲響?”
趙之燦酒量還不如其妻,此刻早已半醉,憨笑道:“此地人來人往,多的是靡靡之音,有何奇怪?”
馬不疑開始有些懷疑自己喝多了,“可我方才在聽人唱一首多年前的曲子,覺得有些古怪罷了。”
長安人尚新,不論華服珠玉,都喜最新款式,至于聽曲,更是數月一換,別說是五年前的曲子,就是半年前的曲子都會無人問津。
錢循凝神細聽,只覺那曲子陌生得很,此時就聽一旁陳如希道:“蹈之彼時仍在餘杭,怕是不知,這曲子當時出名得很……”
趙之燦似乎也回過神來,“這似乎是個落第舉子的詩作,被樂坊改編成了曲子。似乎叫做隐逸歌?”
“不是,”陳如希乘着醉意道,“這首叫做白雪詞!”
錢循更茫然了,卻發覺周遭諸人神色均是一變,随即陳如希趕緊扯開話題,“不說這些晦氣的,咱們再敬錢少尹一杯!”
微醺中,錢循仿佛又聽聞悠遠飄渺的歌聲從天際飄來,“蒙蒙接白雲,皎皎混清月。長歌古人句,山明望松雪……”
第二日四更,錢循方更衣完畢,用着醒酒湯緩解宿醉頭風,就聽外頭有人打馬來報,“少尹大人,沈大人有請!”
錢循聽聲音是京兆尹沈臨的親随,趕緊迎出去,後者不待寒暄,壓低聲音道,“昨晚追歡樓出了命案,沈大人請你立即過去。”
追歡樓?!這不就是昨夜他應酬之地?
縱然是十百千的酒,錢循也已經盡數醒了,立時縱馬往衙門去,果見沈臨負手站在堂內,陰沉着臉。
“下官來遲,請大人恕罪。”錢循剛彎下腰就被沈臨托起。
沈臨從前做過大理寺卿,頗通刑案之事,如今他雙眉緊蹙,仿佛遇到了棘手的難題。
錢循斟酌道:“不過是一尋常命案,大人交由下官等人辦便是,大人親自過問,可是有何特殊之處?”
見沈臨仍是不語,錢循又道:“實不相瞞,昨夜小趙大人、馬大人等幾位同科在追歡樓為下官接風……”
沈臨終于有了反應,“昨晚你就在追歡樓?”
“正是,”錢循仔細回想,“子夜時下官到場,一個時辰後散去……”
“仵作判斷死者于醜時斃命,如今看你們怕是趕上了。當時可曾發覺或是聽聞什麽異動?”
錢循老實道:“下官等聽聞有人唱一首多年前的曲子,仿佛是叫做白雪詞的……”
沈臨嘆了聲,“便是了。你既就在當場,這案子就交給你辦理,茲事體大,你辦案時務必小心。”
說罷,他取了薄薄一沓卷宗給錢循,“昨夜醜時,有一年老色衰的歌姬橫死追歡樓,外頭的小厮曾聽見她大喊雪詞妹妹饒命,闖進去時,就見她脖頸處中劍,已經沒了生息。”
白雪詞竟是個人麽?錢循将疑問放在心裏,接過卷宗。
沈臨看他迷惘神情,竟然笑了笑,“蹈之竟不識得她麽?”
他又嘆了聲,“如若不相識,便可不相思,如若不相思,便可不相負。好事。”
zhangjiebiaoti 第二章:秋向此時分
時隔一日,再度來到追歡樓,心境卻大不相同。
原本歡飲達旦的銷金窟此時冷冷清清,除去被喊來問話的幾個媽媽、龜公,再無一人。
屍首早已帶回衙門,交由仵作驗屍,錢循則先去查看陳屍現場。
花無百日好,人無千樣紅,不管這個叫做炎娘的歌姬是否曾豔絕京華,如今風韻不在,已淪落到箪瓢陋室、粗茶淡飯的地步。
這真兇許是生性喜潔,現場除去一條沾滿了血的床帳外,幾乎再未沾染上任何血跡。
“草民參見少尹大人。”追歡樓的東家是個矮胖男子,哭喪着臉,随時都能流下淚來。
歡場出了命案,可謂晦氣至極,這生意日後也做不下去了。
錢循善解人意地寬慰了幾句,果然這東家話匣子便打開了,“這炎娘啊,原是姑蘇人氏,十五年前從金陵入京。因花容月貌,加上還有副好嗓子,在京中很是光鮮了一陣子。約莫有兩三年功夫,都是咱們追歡樓的頭牌。一開始她也是個賣藝不賣身的清倌,後來姿色沒了,嗓子也不如從前,也就放下那些假清高,慢慢地,從花魁成了一等妓子、二等妓子,直到最末等的妓子。唉,本來想等她年紀再大些,便容她做些雜活,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