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輩
長輩
平井垂眼,成年男人寬厚的掌心正攤展在面前,中指指節側邊的繭子很好地說明了對方是個和寫作打交道的人。
他沒有伸手握住,男人卻也弓着腰沒有起身。
平井抿了抿唇,擡眼看去,戴着眼鏡的男人目光柔和,表情中沒有尴尬,也沒有被拒絕後的惱羞成怒,更沒有戲谑與調侃,滿滿的只有一個長輩對于後輩的關切。
平井別過眼睛,擡手把最後一個甜甜圈放進男人的掌心。
“給你吃。”他輕聲說,“我不記得你了。”
“我叫工藤優作。”男人坐下,正好是平井左側的座位,“目前姑且算個推理小說作家。”
他十分自然地吃起那個甜甜圈,唇上的小胡子沾上些許白霜,他也并不介意。
“很多年沒見,不記得也是正常的——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之前為了取材,麻煩他提供過很多素材。”他感慨着,透過平井的面孔,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他去江戶川家拜訪的場景。
那時的江戶川夫妻健在,亂步還是一個不足腿高的小豆丁,年僅幾歲的小男孩還很活潑,會光明正大地站在玄關處盯着他看,用驚人的洞悉力分析出他從哪裏來,來之前做了什麽事,坐了什麽交通工具過來的。
工藤優作本人也很擅長推理,但這麽小的孩子就能做到這種地步,不僅僅是用天才可以形容的了。偏偏對方似乎對自己的才華一無所知,甚至在言談舉止之間體現出自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大人們比自己厲害一千倍的感覺。
這不是什麽好的征兆,當一個人的自我認知與事實有巨大差距時,真相揭露的那一天,就是世界崩塌的那一天。
年輕的工藤優作跟“千裏眼”談到過這件事,自然也知道了對方是為了讓亂步能健康快樂地成長,搭建了一座遮風擋雨,看似幸福的城堡。
只是這“城堡”是用海灘邊的沙子堆砌成的,工藤優作以為事情會按照江戶川夫婦的計劃,慢慢将這個城堡改造,将世界展現給亂步,沒想到夫婦二人意外死亡,再也不會有人悉心呵護這座沙堡。
夫婦二人離世的時候,工藤優作正在國外,當時他閉關碼字,等出來後,也一點沒有聽聞到兩位友人的死訊,直到他回到國內準備拜訪時,看到空蕩蕩的江戶川大宅,多方打聽得到警局內部秘不可宣的消息,這才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友人橫死,家破人亡。
他嘗試過尋找江戶川亂步,小孩那時已經被江戶川家的親戚收養,離開了東京,他也嘗試過找尋兇手,但無論通過怎樣的手段,怎樣的方法,都沒能破解懸案将兇手繩之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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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心中的一個結。
工藤優作還沒來得及多問,手術室的門突然從裏面推開。
身上帶着暗色痕跡的醫生出現,他沖着守在門口的警察搖搖頭。
星島恭直,死亡。
工藤優作開口,“亂步,你……”
平井突然說:“你們有事還要忙吧?”
瓶裏的液體輸完,虎杖正要起身前往護士站,就見自己的小夥伴按住手背上的膠帶,熟練地拔掉針頭。
他簡直是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寫滿了“不要”,就像是預測到工藤優作想要邀請他分享自己的推理結論,他搶先一步把男人的話語扼殺在搖籃裏。
“我們先回去了。”平井鞠躬致意,“再見。”
……
“那個人是你父母的朋友嗎?”
虎杖悠仁雙手扣在腦後,“總覺得他有點眼熟啊,像是在哪裏見過,嗯——推理小說作家——我不怎麽看推理小說啊。”
兩個人拒絕了工藤優作和目暮十三送一段路的提議,邁着雙腿往家裏走。
虎杖家和平井所在的家只隔了兩個街道,從醫院回去的路上,必然會先經過平井家,再來到虎杖家。
這正好合了虎杖的意,他本就不放心自己的小夥伴,現在能順路把對方送回家自然是最好不過。
他和平井相識的時間不過幾個月,對對方家裏的情況知之甚少,兩個人卻意外地相處得很好,學校裏有人會偷偷議論他們是兩個怪人在一起,一個是體力上的怪物,一個是腦力上的怪物。
盡管在學校平井已經盡可能表現得不那麽特立獨行了,但有句話怎麽說的,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長在鴨子群裏的天鵝再怎麽僞裝也會露出不同尋常的一面。
虎杖在課間總能無意間聽到有人偷偷議論平井——
“他真的好厲害,昨天我找不到自己的升學禦守了,急得都快哭了,他突然就說‘更衣室,櫃子下面’,要不是我确定平井君絕不是會去女生更衣室的人,我都懷疑他偷偷去過那裏,結果不出所料,東西真就掉在那裏了!”
或者……
“為什麽他明明沒有聽課,下課也沒見過他學習,私下也沒報補習班,老師提問的東西他卻都知道,可惡!”
平井自己大概是沒意識到的,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了校園風雲人物,他在這方面出奇的遲鈍,和他在觀察事物的敏銳性上簡直截然相反。
不知不覺間,兩人抵達目的地。
“明天還是去看看社團吧。”虎杖撓頭,“平井哥,你們那個社團怎麽樣?”
“還行吧。”平井敷衍,“如果實在不願意,可以去看看那種冷門社團,他們通常比較自由,社團活動也少。”
“也沒有不願意吧。”
夕陽西斜,給萬物鍍上金邊。
虎杖嘆口氣,“今天又被爺爺催着參加社團活動啦,可我的确不知道參加什麽好,田徑社的人這幾天總盯着我,一下課後門就出現一雙眼睛,怪吓人的。”
“如果是覺得自己參加社團卻沒有時間參加活動,心裏有負罪感的話。”平井一語道破虎杖的糾結點,“那不如去看看那些因人數不夠,面臨解散的社團,你的加入對他們來說就是比社團活動還有價值、有意義的事了。”
他擡腳跨上自家的臺階,背對着虎杖,裝作摸摸褲兜,發出棒讀一般的語氣,“啊我好像不小心把鑰匙搞丢了怎麽辦。”
“嗯?”虎杖從兜裏摸出一把鑰匙,“你家鑰匙在我這兒啊,你忘了?”
“什麽?”
夕陽沉落進地平線,最後一道光收束,靛青色的黑從東邊翻湧過來。
那一點餘晖還足夠照亮大地,平井轉過身,看到虎杖臉上詫異的表情。
“平井哥你果然是燒糊塗了,你忘了嗎,昨天早晨你說有些事要去辦,害怕把鑰匙搞丢了,專門放在我這裏一把的啊。”
————————
這是自那件事過後十年來,平井第一次進入自家的房子。
——盡管是另一個世界的。
屋裏的光線昏暗,平井擡手,在熟悉的地方摸到開關。
滋滋。
白熾燈亮起。
這屋裏和他印象中的一樣,似乎什麽都沒變。
但又似乎什麽都變了。
鞋櫃裏再也不會有三個人的鞋,衣架上只會挂上自己學校的制服,廚房裏不會有膩歪的夫妻打鬧的響動,就連客廳裏自己小時候最愛的電視機,按鍵上也早是厚厚的灰塵。
玄關處四射噴濺的血跡,白色的屍體固定線也已經被處理幹淨,從走廊到樓梯,沒有留下一絲血液存在的痕跡。
平井穿過客廳,邁步走向二樓。
二樓的房間每扇門都緊閉,因主人的離去,房子也無所謂其他人的闖入,平井走進靠近樓梯口的父母的卧室,裏面的物品早已被當初“處理後續”的警察拿走,只餘下蓋着白布的家具。
就連床頭的全家福都沒能留下。
平井沒有走進去,他像是碰見了結界,這無形的屏障将他困在屋外,他草草掠過一眼,關上房門。
自己的卧室仍是小時候的模樣,平井一眼就看出這床最近沒有人睡過,正好,他也不打算睡在這裏。
再往前走,是江戶川家用來招待友人的客房。
客房裏的設施并不簡陋,書本、換洗衣物其餘種種生活用品都在這兒,平井毫無負擔地一頭紮進被窩裏。
根本來不及回顧這荒誕的穿越經歷,也沒時間分析這兩天的遭遇,只花了兩秒鐘,平井疲倦地睡去。
另一邊,受害者川崎亞奈方才蘇醒。
病床上的女子面色慘白,唇上口紅斑駁,黑色的睫毛膏暈在眼皮上,精致的妝容早已不複存在。
面對警方的問話,工藤優作從她的行為舉止中看出一種詭異的平靜,夾雜在慌亂急促的呼吸中顯得那麽突兀。
目暮警官起身去接電話,屋裏只留下工藤優作和川崎亞奈。
“你似乎對有人襲擊你這件事并不意外?”工藤優作态度溫和,“我從未見過一個反殺了行兇者的人能夠如此平靜。”
女人深深地吸氣、重重地吐氣,兩只手攪住毛毯的一角,道:
“如果我說,其實在今天之前,就已經有人告訴過我,要我今天小心,可能會遭遇到襲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