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年(下)

陳年(下)

再見葉扶堯時已是十八年的初春了,彼時正是時局動蕩之際,聖上的□□也初露端倪,連着他也不安生,麻煩事處理都處理不完。

可時局再如何亂,規矩總是亂不得的。

自立朝以來,每年二月十三日國祭,從未有一年斷過。

這是少年郎嶄露頭角的日子,書生設流觞曲水,習武者亦設擂比試。

藺疏那時還是禮部侍郎,負責擂試的大小事宜。

他其實是不好武的,也看不出什麽,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頭都不曾擡一下。直到周圍突然靜了下去,然後又被一片嘈雜之聲填滿。

他下意識地擡起頭,看見那個曾經與他形影不離後來又為他所不齒的少年一襲紅衣,手執長劍立于臺上,陽光落在他含笑的眉眼間,驚才絕豔,鮮衣怒馬。

一陣風無聲地掠過,紅衣翻成赤色的浪潮,鈴聲細碎,一朵梨花悄然飄落。

藺疏被風晃了眼。

一瞬間,似乎有萬蝶振翅于心。

初時以為是鈴聲太吵,抑或是日光太盛,後來知曉,卻又自欺。

只是羨慕,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只是羨慕他什麽都不必擔負,自有人為他遮風擋雨,他只需肆意活着;羨慕他什麽都不必思慮,自有人為他思為他想,他只需無憂無慮。

可真的只是羨慕嗎?他又問自己。

誰知道呢,若所有人都說是,那他自己大抵也是這般想的罷。

再回神時卻已不見少年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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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藺疏沉沉呼出一口氣,本也不過孽緣一場,風本就是自由的,又怎能和我一同被縛在京城這半寸天之下呢。

風本就該馳騁于草原。

“藺哥哥,”鈴聲靠近了,是曾無數次在耳邊回蕩的聲音,卻又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其實誰都知道鈴聲依舊,只是聽到的人心緒變了。

他擡頭,卻在少年眼中看見一絲淺淡的愁。

他知道,曾經的少年已不在。

讓少年不再是少年的,是那塵世的萬千愁緒。

“怎麽了。”他問。

葉扶堯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卻也無從下手。

金色的鈴被他取下來,托在掌心。

“這是葉家祖上傳下來的,我也曾想過帶着它征戰沙場,不辱我祖上的榮光。只是,我似乎護不住它了。你替我存好罷,以後我再來問你要。”

藺疏看見,葉扶堯的眸中,似乎也有些異樣的情愫。

沖動而禁忌的情感令他想說些什麽,以免yu的火焰将他燃燒殆盡。

可他身上實在背着太多東西了,那是透明的枷鎖,使屬于“藺疏”的一切被死死壓抑,存在的只有“藺家的長子”這個律法一般古板嚴苛的人。

可風是自由的啊。

所以他只是沉默,一字未言,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現。

仿佛那樣就可以讓心中情也消失不見。

在後來的八年中,他無時不刻都在想,如果當年他任由自己的心,将他深埋于心的情告訴葉扶堯會怎樣。

可他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

事實上他也知道,哪怕時間溯流,讓他回到過去,他依舊什麽都不會說。

畢竟風是自由的。

而他生來便注定不自由。

“晏清”,海晏河清,是萬裏疆域皆縛于一身。

怎會自由。

他們注定不會有結局,所以不說,所以無話可說。

可…若心也能同話語一般,該多好。

——

“聖上,在下奉您的旨意稽查葉氏,确有叛國通敵一事。”

朝堂之上一時沉默。

而後龍椅之上的人開口:“朕于葉氏一脈信賴之極…罷了,叛國通敵乃死罪。傳召,葉氏除未及冠者及女眷皆斬首于今日午時,家財充入國庫。退朝罷。”

當真是一副清明公正的帝王模樣——若不是在場之人皆知此人本性的話。

表面功夫做得當真是不錯,只是不知私下裏動了多少手腳。藺疏聽到身邊有人小聲地說。

他卻只覺得現在的場面實在荒誕如夢境,還是最魇人的那一類。

可偏生他還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安君心。

去刑場的路上,藺疏幾乎無法維持着表面上的平靜。

還好,今日死的人裏沒有一個喚作葉扶堯,不然……

不然他恐怕會忘掉刻在骨子裏的箴言,去當一個為世所不容的“反賊”罷。

再之後,他的故交,兩個少年将軍受刑的細節他已記不清了,抑或是不願去記,只記得,一個布衣少年的身影模糊,平靜到有些詭異的目光遙遙望過來。

他知道,從那一刻起,風再也不是風了。

可他什麽都做不了。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

藺家世代幾近“愚”得忠于國君,這是鐵律,也是責任,所以藺疏從不只是藺疏。

他必須忠于君,君說得即為他的真理,不可逆,不可違。

是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葉氏無辜,他也只能裝作不知。

何其可悲啊。

他隐晦的愛戀着的人沒了家,他卻連安慰那個人哪怕一句話都不能。

他看見了葉扶堯窮困潦倒,狼狽不堪,在隆冬時節身上只餘一件單衣,連最次等的米糠都沒有,可他甚至不能幫他哪怕一絲一毫。

在所愛和責任之間他選了責任,選了國。

所以葉扶堯死了。(注:在這裏藺是真的以為他死了)

他為此痛苦不堪,三千個日夜中無時無刻不在想葉扶堯。

可他也從未後悔過。

因為他生在藺家。

這是他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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