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衆生見我

衆生見我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吳岚跡緩緩念道,将四句詩含在口中仔細咀嚼回味。

片刻後,他的唇邊流露出一抹微笑,提筆落在了紙上。

翁鑒秋見吳岚跡動筆,不出所料地看到一個又一個熟悉的文字從他的筆下流出,心情意外的平靜。

寫完二十個字不需要太長時間,不多時,吳岚跡就放下了筆,檢查了一下,就将這副字遞給了翁鑒秋。

翁鑒秋接過了字帖,卻沒有去看,而是緊緊盯住了吳岚跡。

“我們如酥鎮中有一座人皇廟,有求必應,相當靈驗,吳先生初來乍到,應該還沒有去拜過人皇吧?”翁鑒秋終于斟酌着開口詢問。

吳岚跡從容不迫:“确實不曾。”

他與人皇是多年摯友,自然用不着拜他。

“那麽,高居勝寒之巅的那位人皇,吳先生可曾去拜見過?”翁鑒秋身子微微前傾,直視着吳岚跡不躲不閃的雙眼。

據說每一個成仙的修行者都要先前往拜見人皇,因此,飛升成仙的另一種說法就是“拜人皇”。

吳岚跡忍不住笑道:“翁老先生何須拐彎抹角,直接問我是不是仙人不就好了?”他停頓了一下,幹脆地承認了,“老先生猜的不錯,我确實已經成仙。”

已經成仙,但又入魔了。

一聽到吳岚跡的肯定,翁鑒秋緊繃的身體勁力一洩,完全失去了剛剛提問的氣勢。他不禁露出了一個苦笑:“吳先生可真是……”

真是什麽呢?他卻說不下去了。

“我很好奇,老先生是怎麽發現?”吳岚跡請失神的翁鑒秋坐到了桌邊,也向他提出自己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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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鑒秋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将始末娓娓道來:“先生應知,藥聖葉甘草有一弟子,名喚張續,七百年前在平蕪鄉創立留春派。而我家祖上是張續的衆多弟子之一,青年時雲游四方行醫,最後定居如酥鎮,建立萬木堂。”

“我家祖上藏有一份《十方藥錄》真跡的殘本,但其中只有關于輕瓊雪藤的描述較為完整。吳先生今日書寫的藥方中有幾個字與《十方藥錄》中的內容相同,老朽……咳,翁某試着對比了一下,發現兩者的字跡完全一致……”

“所以,翁老先生深夜來訪并讓我再寫一副字,便确認了老先生家祖傳的《十方藥錄》确實是我的手筆。”吳岚跡自然地接上了翁鑒秋的話。

翁鑒秋點點頭:“能活過近千年歲月的,除了妖物精怪,也只有仙人了。”

“原來如此。”吳岚跡嘆氣,“這般巧合,只能說是天意了……”

那麽吳岚跡受傷之事,萬木堂就更不好插手了。

但翁鑒秋還是忍不住說:“雖然先生已是仙人之軀,但翁某做出的承諾不會收回,先生若有難處,盡管說便是,翁某定竭盡全力為先生效勞。”

“除此之外,翁某還有一事相求。小柳近幾日跟着先生習武,還望先生,呃,不要浪費了這孩子的天資。翁某妻兒早喪,不出意外的話,翁某百年後,小柳便是萬木堂的下一任堂主了。”

翁鑒秋的話不可謂不委婉,但吳岚跡還是聽出了他內心深處的擔憂。

這是怕徒弟跟我跑了?

吳岚跡安撫道:“小柳公子醫道天賦奇佳,尤其是那以手為秤的本事,着實讓我大開眼界。若我誤了他,先別說翁老先生與萬木堂的諸位擾不擾得過我、如酥鎮的百姓擾不擾得過我,單就我自身而言,心裏也肯定是愧疚難當的。”

得了吳岚跡的承諾,翁鑒秋總算放下了最後一樁心事,兩人又閑談幾句,翁鑒秋就要回房休息了。

他剛欲推門,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動作一滞,轉身問:“難道先生沒有其他事情要囑咐翁某嗎?”

“什麽?”

“比如,不要将先生的身份說出去之類的……”翁鑒秋提醒道。

“我現在可以确定,小柳公子果真是你的親傳弟子了。”吳岚跡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們都一樣,總是想太多。”

“先生當真不怕翁某說出去?”

吳岚跡招手示意翁鑒秋走近些,指着自己的臉認真問他:“我的長相,翁老先生可記住了?”

翁鑒秋不明所以,但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吳岚跡又道:“那麽請翁老先生閉上眼睛。”

翁鑒秋照着做了,眼前一片黑暗的同時,他聽到吳岚跡溫和的聲音在耳邊幽幽響起:“現在,老先生可還記得我是何種相貌?”

嗯?你不就長……咦!

翁鑒秋驚奇地發現他居然完全回憶不起吳岚跡的模樣,他慌忙睜開眼,只見那張熟悉的面孔笑盈盈地呈在他面前。

翁鑒秋不信邪地端詳着吳岚跡的臉,把五官的每一處都在自己心中仔細臨摹了一遍,可當他再次閉上眼,卻又忘記了吳岚跡的樣子。

“此法名叫‘衆生相’,是烈朝末年的一位得道高僧傳授與我,讓旁人能夠辨認出我,卻記不清楚我的模樣,這些年倒是幫我避開了不少麻煩。”吳岚跡任由翁鑒秋一遍遍嘗試,一邊向他解釋。

“如果我對照着你的臉,把你畫下來呢?這樣總能記下先生的樣貌了吧?”翁鑒秋似乎被激起了孩童心性,那賭氣的姿态簡直與柳無敵如出一轍。

吳岚跡認可了他的想法:“這樣确實可以把我的臉畫下來,但問題是就算畫下來了,你也記不住啊。”

“可以拿着圖對比!”

吳岚跡笑了:“我若誠心想躲着什麽人,還會給他這個機會嗎?”

翁鑒秋這下終于洩氣了:“這‘衆生相’之法當真有這麽厲害,毫無破解的法門嗎?”

“衆生見我,我見衆生。”吳岚跡神态一瞬間竟有些肅穆,“破解之法不可能沒有,譬如,此法對本心明澈者無效,但既然本心明澈,我又何必防着他呢?”

“翁某聽聞至聖先師有言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既然吳先生已知翁某并非心思明澈之人,此舉是否有些……欠妥呢?”翁鑒秋謹慎地斟酌着用詞,“這若是被那些別有用心者知曉了……”

“至聖先師亦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看來老先生認為,我應該是位智者啊。”吳岚跡微微搖頭,“很可惜,我不是,也不想是。至于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盡管來便是,我又何曾懼怕他們。”

“再者,目前在如酥鎮,知曉我身份的僅老先生一人,我信得過老先生,難道老先生信不過自己嗎?”

翁鑒秋帶着那副字,若有所思地告辭了。

吳岚跡滅了燈,慢慢躺在了床上,他本就對修為強弱無甚追求,不會像其他修行者一般日夜修煉。

可今日,他非但沒有修煉的想法,還一絲睡意也無。

葉甘草。

《十方藥錄》。

吳岚跡閉了閉雙眼,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長跪在父母的墳前、滿身泥濘卻眼神堅毅的少年。

許久不曾見他了……

七百多年前,吳岚跡受到天生神靈之一扶搖主人的邀請,帶着自己當時最小的弟子前去赴宴。

途中經過了地爐村的墳地。

“嗚……嗚……爹,娘,兒無能,兒不孝啊嗚嗚嗚……”

空中隐約傳來了一陣壓抑的、充滿痛苦的嗚咽,哭泣之人仿佛是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盡數碾碎,再一絲一絲抽出軀殼。

又是一個可憐人。

有些悲傷是很私人的事,吳岚跡暗自嘆了一口氣,拉着小弟子的手就想快速離開此地。

小弟子的雙腳卻跟生了根似的紮在原地,她抿緊了嘴唇,擡起頭看着師尊。

“師尊,他哭得好可憐啊,我們去安慰一下他吧。”小弟子攥住吳岚跡垂下的衣袖,眼裏似乎也閃着淚光。

“這……”吳岚跡猶豫不決,他覺得此事欠妥,但他又深谙自家弟子的秉性,這小姑娘比牛還倔,就算撞了南牆,也要把南牆撞破了繼續向前。

“罷了,你且去吧。”吳岚跡摸了摸小弟子的腦袋,“警醒些,把翅膀和尾羽通通藏好了。”

他這位小弟子的原型是一只天生地蘊的神鳥金烏,至今不過百年修為,是堪堪化形的程度,在神獸中只能算是孩童。

小弟子忙不疊地點頭,松開攥着吳岚跡衣服下擺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哭聲傳來的地方跑去了。

唉,這小家夥連路都還走不穩呢。吳岚跡心裏跑半是憐愛半是無奈,邁開大步跟了上去。

林立的碑林之間,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趴在一座墳前,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昏厥。

男童察覺到有人走過來了,強忍住哭嚎,淚眼朦胧地擡起頭來,看到一個與他年紀相當的漂亮小女孩在他面前蹲下。

“我叫安喜,平安喜樂的安喜,你叫什麽名字?”小女孩聲音清脆動聽,好似黃鹂的啼啭。

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有了自尊心,男童不願在人前出醜,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紅腫的眼皮惹得安喜噗嗤一笑。

“喜兒!”

趕上來的吳岚跡聽到了小弟子安喜的笑聲,一來因墓地肅穆不該打鬧,二來怕男童羞惱,板着臉就要斥責。

男童擡頭見到又有一個谪仙似的人物走近,忙站起身行禮:“見過兩位,我叫葉甘草,家住地爐村,呃……”

“不必多禮,我姓吳,葉公子喚我先生即可。”吳岚跡面色稍緩,“我攜弟子路過此地,聽葉公子哭得甚是悲痛,劣徒擔憂,便過來慰問排解一二。”

直起身的安喜在一旁插着腰,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學着吳岚跡平日論道的姿态,一本正經地說道:“你也別太難過了,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常情,逝者的在天之靈,也不會願意見到你如此痛苦的,生者安康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安慰。”

吳岚跡也放輕了聲音,語調溫柔:“是啊,這世間萬事,到頭都應有始有終。”

“斯人已逝,過往難追,還請公子節哀順變。”

“不,不是的。”葉甘草連連擺手,抽了抽紅通通的鼻子,甕聲甕氣地說,“我爹娘已經過世三年了,我并不是因為這個而哭的。”

“哦?”

吳岚跡觀察了一下墳前石碑,石碑還不算舊,但經過長期的風吹雨淋日曬,已經留下了一些來自年歲的傷疤,石碑前有一塊焦黑的土地,想來是每年過年和清明時燒紙錢留下的痕跡。

确實不是新墳了。

安喜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脫口而出:“那你在哭些什麽呀?”

本來,葉甘草是不想和這兩個路過的陌生人多講的,但也許是吳岚跡太過溫柔可靠,讓人忍不住想親近,也許是安喜太過單純,令人心生愛憐,又或者是因為心底掩藏的情感再難抑制,他向兩人傾訴了自己內心的悔恨。

“三年前,我爹突發惡疾,不久我娘也染上了相同的病,我請來村裏的醫師為我爹娘治病,但喝了不知多少劑湯藥,換了不知多少種藥方,都不見好。”

“大家都說,熬吧,熬的過就熬過去了。我去廟裏求了天公,求了人皇,求了地王娘娘。”

“最後……最後,還是沒能留住我爹娘……”

說到這裏,葉甘草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他低着頭,不去看陷入沉默的兩陌生人,自顧自地往下說:“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從那個從鄰村嫁過來的新娘子處聽說,我爹娘患的那種怪病,鄭莊上的醫師能治。”

葉甘草再次泣不成聲:“鄭莊離這裏,也不過五十裏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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