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醫者之心

醫者之心

如果葉甘草當初就能試試到其他地方請別的醫師,或許他的爹娘就能活夠下來了。

只差一點點。

可惜,現在後悔,為時已晚。

“我不怨的,吳先生,我不怨村裏的醫師沒有治好我爹娘的病,我只是想,但凡我再問一問,哪怕去鄰村問一問……”

吳岚跡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安慰這個悔恨交加的孩子,只是走上前,輕柔地把手放在了葉甘草還未寬闊起來的肩膀上,給予他無言的鼓勵和安慰。

安喜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看看低着頭的葉甘草,又看看一言不發的吳岚跡,最後也選擇了沉默。

眉宇間的憔悴哀愁壓低了葉甘草的眼角,他咬咬牙,突然昂頭大聲地問兩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吳先生,安姑娘,你們說我應該做些什麽?”

“有些惡疾已非人力所能及,但有些病明明是有辦法醫治的!”

“我,我……我要學醫!我要成為世上最好的醫師!我已經失去了爹娘,但我不想其他人也因此失去他們的至親!”

聽完葉甘草的一番肺腑之言,吳岚跡露出了不贊同的神情:“從葉公子的言行來看,應當是讀過不少書的。我看公子少有宿慧,理應經天緯地,待幾年後考取功名,托古改制,教化萬民,屆時葉公子可救天下人于水火……”

“可是我現在就想救人!”

葉甘草嗓音嘶啞,帶着少年人不應該有的粗粝,他幾乎是吼出聲的。

“如今官場黑暗,仕途艱難,多少天驕人傑一輩子為加官晉爵而經營奔波,蹉跎了大好年華。但如果我投身于醫道,只要五年,不,三年,只要三年我就能治病救人了!”

安喜見他吼自己向來敬重的師尊,不滿地撇了撇嘴:“你這個人真是的,怎麽這麽固執呀!我師尊都說了,你應當出将入相,為蒼生計,而不是在這偏僻的地爐村當一個小小的醫師。”

葉甘草狠命搖搖頭,踉跄了一步:“我要成為最好的醫師,終有一日是要離開的,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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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瘦小的身軀裏卻仿佛孕育着一股越來越強的力量,只待一朝乘風好去,改天換地!

見狀,吳岚跡沒有再試圖對葉甘草說些什麽,也沒有把偶然遇見的小少年放在心上。

古往今來,放出豪言、立下壯志者不知凡幾,真正能實現理想的又有多少,被無常世事磨平了壯心的又有多少?

時候不早了,吳岚跡帶着安喜告辭離去,前往扶搖主人居住的竹斜居。盛宴中高朋滿座,賓主盡歡,不單是吳岚跡,連悶悶不樂的安喜也很快忘記了路上碰見的小小孩童。

宴會散場,吳岚跡先送安喜去姬識冕所在的勝寒之巅小住幾日,又拜訪了幾位故友之後,才踏上了回壺山的路。

也許是不經意間的巧合,也許是心中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吳岚跡再一次經過了地爐村。

也再一次見到了葉甘草。

他正跟在村裏的醫師身後學習,不只是在讀書上,葉甘草在醫道上也表現出了極高的天賦。

再次見到吳岚跡,葉甘草顯得有些訝異:“是吳先生嗎?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到你啊。”

他朝吳岚跡身後張望:“那位安姑娘呢?她沒有跟先生一起來嗎?”

“我把喜兒托給一位朋友照看着。”吳岚跡嘴角噙着一抹溫和的微笑,“看起來,你已經在尋找屬于你的道路了。”

沒想到提到這個,葉甘草高昂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他陷入了沉默之中,許久,才從嘴邊溢出一絲苦笑:“吳先生,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自己當初的想法是多麽天真、多麽可笑。”

“怎麽了?”吳岚跡面露關切。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我想在醫道上也是這樣。每一個醫師都有自己最擅長的方面,有的擅長跌打損傷,有的擅長五髒調理,不能任意評判。我想做天下第一,實在是癡人說夢。”

葉甘草喃喃自語,似乎淪陷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是嗎?”吳岚跡微微彎下腰,直視着他的雙眼,“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我……”葉甘草看向吳岚跡漆黑的雙眸,仿佛跌入了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渾身發冷,一時語塞。

半晌,吳岚跡直起上身,挪開了刺入人心的目光:“葉甘草,好好想想吧。”

不是“葉公子”,而是“葉甘草”。

說完,吳岚跡便側身與葉甘草擦肩而過,寥寥幾步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

葉甘草回到了居住的叔叔家,顧不上回答叔叔嬸嬸擔憂的詢問就閉門不出,思考了整整一夜。

我究竟想要什麽?

我該怎麽做?

他一遍又一遍地拷問着自己的內心,思緒如早春放飛的風筝一般晃晃悠悠,飄回了他還在學堂念書的時候。

驕陽炙烤着大地,知了聒噪的聲音令人心緒不寧,就連拂過臉龐的微風都帶上了些許粘稠的質感。

夫子一手握着書卷,一手背在身後,搖頭晃腦地大聲念誦着儒家四書五經中的某一篇。

葉甘草自幼便有過目不忘之能,這些書只要看完一遍就能全部記住。當時的他覺得實在煩悶無聊,借着書卷和同窗們的遮擋偷偷打着盹兒,沒有認真聽夫子接下來說的那些話。

那些他自認為早已遺忘,如今卻格外清晰的話。

“我輩儒者讀書為何?”

“先賢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

終于,葉甘草的思維逐漸明晰,他仿佛看到了那條屬于他的道路從腳下延伸而出,一直通向遠方和遠方的遠方。

翌日,他走出房門,面色憔悴,目光卻炯炯有神,如同足以點燃萬古長夜的火焰,整個人已經脫胎換骨。

葉甘草面對着東方初生的太陽,輕輕喚了一聲“吳先生”。他毫無理由地相信,吳岚跡一定會回應他的呼喚。

不出所料,他的話音剛落,就看到一個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的青年踏着朝霞翩然而來,白衣下擺拂過怒放的野花,卻連花瓣上晶瑩的露珠都不曾掃落。

“葉公子考慮的如何了?”吳岚跡在葉甘草身前站定,眼角眉梢都浸潤着和煦的笑意。

葉甘草深吸一口氣,字字铿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哦?”聞言,吳岚跡笑意更盛,故意反問,“葉公子這是打算棄醫從文,重入儒門嗎?”

“不!”葉甘草堅定地回答,“我依然想成為醫師,治病救人。更何況……”

他忽的展顏一笑,道:“我從未否定儒學,又何來重入之說?”

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吳岚跡繼續問他。

“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天下太平安寧,百姓無病無災。”

“你該怎麽做?”

“我說過,每個醫師都有自己最擅長的病症,但我若能集百家之長,那麽我便是天下最好的醫師!儒家的聖賢書浩如煙海,釋道兩家同樣卷帙浩繁,那為何醫師們不能著書立傳、傳之後世呢?與其讓一身本領經驗都随死亡化作塵埃,還不如為後人鋪一條路出來!”

葉甘草眼裏燃起的火光比朝陽更加明亮,他隐隐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發生着某種蛻變。

吳岚跡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便開始循循善誘:“只可惜,有些醫師依然秉持着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理念,不會輕易将畢生所學傳授于你的。”

“那我就想辦法去買,去求,去搶,去偷!”葉甘草斬釘截鐵地回答道,“著書一事乃萬世之功,個人榮辱得失都可放在一邊!”

聽了這話,吳岚跡輕咳一聲:“偷搶之類倒也不必……”

這孩子好像很容易鑽牛角尖,必須糾正過來。

想到這裏,他正色道:“葉公子天生聰穎,又有一顆求學向道的誠摯之心,我想,絕大多數醫師都不會拒絕收葉公子為徒的。”

吳岚跡将手放在葉甘草的肩上,鄭重其事地告誡他說:“還望淩雲之日,莫失昔年本心。”

葉甘草主動凝視着吳岚跡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邃黑眸,向他起誓:“葉甘草此生,計利,當計天下利!”

此言一出,一股氣浪從葉甘草體內噴湧而出,一縷縷微弱的白色靈力萦繞在他周身,隐隐成保護姿态,使他的氣息變得綿長浩渺。葉甘草驚訝地瞪大了雙眼,試探着伸出手去,發現這些靈力如同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般乖順。

成功了!

吳岚跡嘴角微微上揚,笑容如同春日裏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恭喜葉公子打破心枷,習得儒家浩然正氣。”

“吳先生的意思是……”縱使葉甘草少年老成,此時也不禁有些慌亂,“我、我現在是修行者了?”

吳岚跡眸光深邃,笑而不語。

雖然葉甘草早就猜到吳岚跡不是尋常人,但經此一事,吳岚跡的形象在他眼中愈發高深莫測。

雖然葉甘草成為了修行者,但他并沒有将重心轉移到修行上。他依然跟着村裏的醫師學習,每日不是上山采藥,就是藥堂坐診,要不就是在記憶各類藥材的藥性用法。

幾年下來,葉甘草很快就學得了村裏醫師的七八成本事。

如果說葉甘草平靜的生活有什麽波瀾的話,那應該來自在地爐村邊的山中結廬而居的吳岚跡。

吳岚跡選擇了留在地爐村,葉甘草不能不讓他聯想到少年時的姬識冕。

姬識冕最終建立了烈朝,後來還飛升成仙、位列人皇。他想看看,葉甘草未來會成長成什麽模樣。

直到五年後的一天,葉甘草突然背着行李來找吳岚跡。

當年瘦弱的男童如今已是風姿卓然的半大少年,個子拔高了不少,稚嫩的眉眼也漸漸長開。

葉甘草告訴吳岚跡,他準備要離開地爐村了。

“吳先生,你會和我一起走嗎?”吳岚跡沒有告訴葉甘草自己的名字,葉甘草也默契地沒有多問。

吳岚跡本來就是為了葉甘草才留下來的,欣然應道:“當然。”

葉甘草拜別了頻頻挽留的叔叔嬸嬸和鄰裏鄉親們,在吳岚跡的陪同下,最後一次去給父母上墳。

“爹,娘,甘草要走了。”葉甘草長跪在父母墳前,輕聲細語地跟長眠地下的兩個至親說着話,“甘草要去其他地方拜師學醫,把天下所有醫師的本領都學過來,把他們的藥方全都記下來……日後學成便閉關著書,寫一本傳世藥經,也不枉兒這一世百年。”

墳前的蠟燭越燒越短,紅色的燭淚落到地上,像是血。

葉甘草又掏出了一沓紙錢,用燭焰點燃,紙錢很快化作了滿天柳絮般的飛灰,哀哀地在風裏逃竄,但剛飄出幾丈便已是強弩之末。

石碑上的青苔又爬上來了,碑角多了一道細小的裂紋,那塊焦黑的土地再也沒長過草。

而那個曾經伏地恸哭的孩童如今神情堅毅,早已不複當年的軟弱無助。

不知過了多久,葉甘草終于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眼睛裏似乎閃着水光,卻沒有掉一滴眼淚。

“吳先生,我們走吧。”

此後,路漫漫其修遠兮,萍水關山,何時是歸期?

只怕今生,無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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