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昨夜東風
昨夜東風
洪莊，一間書房內。
因為是在熟悉的人面前，吳岚跡的姿态放松了許多，斜斜地依靠在桌邊，端的是慵懶閑适，卻也擋不住一身清貴無雙的氣度。
“你怎麽會在這裏？阿冕沒有告訴我你下山了呀。”他先發制人。
吳岚跡是長輩，雖然在他的要求下樓風還是坐下了，但姿态依然極為恭敬。
“前一陣子陛下造訪壺山時，應該提到過的，只不過仙祖大人貴人事繁，給忘了吧。”樓風語氣謙和，用詞中卻是帶着刺的。
吳岚跡看着樓風，樓風低着頭不看他。
“下山多久了？”吳岚跡淡淡道。
樓風回答：“快十年了。”
“都快十年了啊……”吳岚跡看上去有些感慨，“那你成為洪家的門客易樞，又有多少年了？”
“六年有餘。”
吳岚跡“嗯”了一聲：“看來你過得還不錯。”
“還得多虧大人與陛下的教導。”樓風的回應中規中矩。
吳岚跡已經百來年沒見樓風了，本來想和這位後輩溝通一下往日的感情，至少也要好好說些體己話，可是樓風看起來卻不太願意和他親近。
他當年和姬識冕合作把樓風從皇宮裏帶出來，姬識冕又不太喜歡樓風，甚至看着就心煩，只好由吳岚跡幫着照顧。可是如今兩人竟疏遠至此，讓吳岚跡的一顆心都冷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吳岚跡突然問：“你先前在偏廳裏說的話句句屬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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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句句屬實。”樓風終于擡起眼看他了，“難道仙祖大人寧願相信那些人，也不肯相信樓風？”
他的眼角閃着刀劍般凜冽的寒光，但眼裏像是灑了一層灰，看上去一副被自家長輩懷疑而深感委屈，卻還極力強撐着不顯露出來的模樣。
吳岚跡嘆氣：“不，我當然願意相信你，只是這樁案子頗為複雜，我必須多方調查反複确認，以免有所疏漏。”
“……是，樓風明白。”樓風咬了咬牙，又低下頭去。
吳岚跡又道：“你是怎麽認識明月妨的？”
樓風捏了捏拳頭，聲音中透露着委屈：“仙祖大人不是說，之前您身邊的那個才是明月妨嗎？”
“現在我也不能肯定了。”吳岚跡搖搖頭，“但是我沒有聽出她的話有什麽明顯的漏洞，更何況她還是八苦劍之主。”
樓風便開始回憶：“那是七年前，我剛到羅袖城的時候，正在街上走着，路過衙門時看到一個小姑娘被人拿着棍子趕了出來，我覺得奇怪，就上前攔住了官差詢問緣由。”
“官府裏的人告訴我，那小姑娘叫明月妨，是凝香樓養的，但不久前凝香樓走水了，燒死很多人，她說有人故意縱火燒了凝香樓，但無論官府怎麽查，都認為只是意外。”
“我帶着小姑娘吃了些東西，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原來是這樣，吳岚跡一開始還以為樓風去青樓了，現在看來他其實是替人打抱不平，想到這裏他也略微放下了心。
吳岚跡仔細梳理了一遍樓風的話，提出一個疑問：“你們只見過這一次？”
樓風點頭做出了肯定的答複。
“已經七年過去了，你竟然還能認出她來？”
“能認出來的，她的特征太明顯了。”樓風的語氣十分篤定，“她的眉心有一顆紅色的肉痣。”
眉心有一顆紅痣？
吳岚跡神情恍惚了一下，腦海裏隐隐出現了一個人影，卻只是一閃而逝，他試圖回想卻怎麽也抓不住那個畫面了。
“仙祖大人？”發現吳岚跡突然不出聲了，樓風關切地喚他道。
吳岚跡回過神來，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我沒事，你确定你與兇手搏鬥時看清楚了嗎？”
“我确定。”樓風面露自信，“位置、色澤、大小，都是一致的。”
吳岚跡沉吟了片刻，長眉一挑，開口道：“你說你記不清兇手的長相，可是這麽明顯的特征，你為什麽不說？”
樓風怔了一下，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我……我才想起來……”
吳岚跡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找借口。
“你一定要信我啊仙祖大人，您也知道我記性不好的，以前我連功法口訣都背得費力，勝寒之巅的路都記不清楚。”
“我、我真的是剛剛才想起來……大人不是說，大人願意相信我的嗎……”
沒說幾句話，樓風就似乎越講越心虛，眼神飄忽，聲音逐漸低了下去，辯駁也愈發蒼白無力。
樓風當然知道，吳岚跡不可能相信他現在說的話。
出乎他意料的是，吳岚跡沒有赫然而怒，也沒有嚴厲訓斥，更沒有逼問他事情的真相。
吳岚跡只是嘆了口氣，合上了雙眼，轉過頭不去看他。
“樓風……”
吳岚跡的聲音帶着輕微的顫抖，樓風忍不住懷疑他其實是哽咽了。
“你這樣讓我如何相信你？”
“你，你是想氣死我嗎……”
樓風還想說什麽，卻見吳岚跡突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與他的目光輕輕觸碰了一下，随即又像被燙到了一般躲開。
一瞥之間，樓風似乎看到了吳岚跡的眸子裏含着隐隐的水光。
他，他竟然哭了？
他真的哭了！
樓風大為震撼，又聽吳岚跡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向來不樂意親近我，你在怨我，是不是？”
“怨我逼迫你改頭換面背井離鄉，只能這樣隐姓埋名地活着。”
“怨我不把你帶去壺山，留在勝寒之巅白白地受你家老祖宗的氣。”
“怨我指點了那麽多後輩，卻不肯好好地教你練功。”
“怨我……”
“不！我沒有！”樓風真心實意地感到了驚慌，急忙出聲道，“樓風從來沒有怨過仙祖大人！當年若不是您，樓風早就連命都沒有了！”
突然，樓風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猛地起身，重重跪倒在了吳岚跡面前，“砰砰砰”地向他磕了好幾個響頭。
“仙祖大人息怒，都是樓風鬼迷心竅，故意隐瞞了下來，樓風……樓風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等了半晌都沒有得到回應，樓風小心翼翼地擡眼看去，見吳岚跡在悄悄地用袖子拭淚，于是他心裏越發不是滋味了。
無論如何，仙祖對他都只有如山的恩情，再怎麽說他也不應該……
吳岚跡終于說話了：“樓風，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這麽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的，但你寧可請罪受罰也不願說實話，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嗎？”
“不是這樣的！”樓風大聲反駁道，随後嗓音又一下子變輕，“我，我只是很擔心明月妨。”
“為何？”
樓風咬着牙，向前膝行了幾步，仰頭凝視吳岚跡：“大人，我在洪家做了那麽多年門客，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個洪宇不是什麽好東西，而且我猜測凝香樓的火八成就是他放的！”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吳岚跡表情的變化，但吳岚跡也用一種柔軟而哀傷的眼神回望着他，他什麽也沒看出來。
“明月妨确實殺了人，我不能否認這點，所以洪宥家主問起的時候，我就說了兇手是明月妨。但是明月妨殺了洪宇，也只是為了凝香樓慘死的人們報仇，難道她就錯了嗎？官府不管，武林不管，她還不能親自報仇雪恨了嗎？”
“我不希望她真的被抓到，所以……我就隐瞞了一點。”
樓風緩緩說着，深深地埋下頭去。
一只手輕柔地放在了他的頭上，溫暖的觸感依舊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樓風不敢擡頭，忍住了流淚的沖動。
“好了，地上涼，起來吧。”吳岚跡的一聲嘆息在他的耳邊響起，樓風知道吳岚跡已經相信了自己的話。
但樓風的心裏只有苦澀，沒有絲毫的喜悅與慶幸。
對不起，仙祖大人，讓我再任性一次吧。
于是樓風非但沒有起身，還又往前挪了幾步，趴在了吳岚跡的膝頭。
“仙祖大人，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樓風連呼吸都輕緩了，眼裏流露出孺慕依戀之色。
吳岚跡沒有拒絕樓風的舉動，他低頭凝望着自己摯友的後代，似乎可以看見這具毫無相似的軀殼裏湧動的，與姬識冕相近的血脈。
他終于勾起了唇角：“當然記得，我永遠都會記得。”
那時，離傅朝青入世已經快十二年了。
那一日，月湧都破。
反抗軍攻破了作為王城的月湧，等于宣告了烈朝的滅亡。
灼熱的赤焰舔舐着夜幕，火光裏隐隐傳來凄厲的哀嚎。天邊，十五的月亮将圓未圓，像是神靈的眼睛，冷然見證着這一切。
那個時候的樓風還不叫樓風，而叫姬成璟。
姬成璟只有六歲，迷迷糊糊地換上了粗布麻衣，被當朝皇帝推到了兩個從來沒見過的人面前，讓他跪下磕頭。
這兩個人就是姬識冕和吳岚跡。
姬成璟懵懂地照做了。
然後其中一個看起來更溫和的男人牽起了自己的手，把他帶到了旁邊。
姬成璟不知所措地回頭去看父皇，卻見那個萬人之上的皇帝也跪在了地上，臉上滿是恐懼與悔恨。而另一個陌生人的表情可怕極了，像是強忍着怒氣，低聲對父皇說些什麽。
父皇為什麽要對別人跪下？他可是皇帝啊，怎麽能對別人跪下！
這時，拉着他的男子在他面前蹲了下來，聞聲說：“你叫什麽名字？”
“姬成璟。”他回答。
即使男子已經蹲下來了，但姬成璟依然要仰起頭來看他。在年幼的孩子心裏，美醜的概念還不甚明晰，姬成璟只是覺得眼前的人看上去很舒服，于是他就一直盯着這個男子的臉看。
“你們是誰？”姬成璟這樣問道，“為什麽父皇和我要給你們行禮？”
吳岚跡正想回答什麽，就瞥見姬識冕終于暫時罵完了當今皇帝，向他們這裏走了過來。
吳岚跡站起來，姬識冕對他說道：“你先帶太子回勝寒之巅，月娘娘還在盯着這裏，小心，不要被發現了。”
“那你呢？”
“我留在這裏，假死也要做得幹淨些。”
吳岚跡點了點頭，俯身把姬成璟抱了起來，用提前準備好的外套裹住。
姬成璟隐隐感覺到自己的命運發生了重大的改變，但此時的他只能縮在吳岚跡懷裏，溫順得如同一只小羊羔。
“別害怕。”姬成璟聽到男子說，“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我們要去哪裏？”
“去你的祖宗住的地方。”
姬成璟有些茫然，動了動身子，把頭靠在了男子的肩膀上：“那我父皇呢？他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你父皇做了太多的錯事，他必須要留下來償還。”男子的嗓音很溫柔，悄然撫平了他內心的不安，“睡吧，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我們就到了。”
姬成璟還有許多問題想要問他，但是他年紀還小，熬不了夜，很快就在吳岚跡的懷裏沉沉睡去了。
終于把這孩子哄睡了，吳岚跡松了口氣，再擡起頭來時，他的表情變得極其嚴肅，眼裏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着。
諸神都在關注着朝代的更疊，他和姬識冕想要保下太子，就要躲過每一個神仙的視線，瞞天過海把太子完好無損地送到勝寒之巅。
這将是一場硬仗。
飄歲二十八奇術，亂玄機！
吳岚跡指尖法力的光芒閃爍，果斷地切斷了所有與他的氣機相連的法術，同時掩蓋了自身氣息。
現在誰也不能用法術或符箓聯系到他，最大程度地減小了暴露的可能。
“我姬家就沒有怕死的，本座賜你一把鋒利點的劍，你自刎吧……”
冰涼的夜風把姬識冕的話送到了皇帝的耳邊。
離開皇宮的吳岚跡帶着姬成璟，急匆匆地往勝寒之巅趕，卻不知有人握着傳訊的符箓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
符箓的光芒始終沒有亮起，那人的瞳孔也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師尊，師尊……”
“救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