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來遲一步

來遲一步

傅朝青盯着眼前的黑衣青年,他的瞳孔已經開始逐漸擴散。

“你……為什麽……”

傅朝青此時遍體鱗傷,披頭散發,戰甲早已破損得不成樣子。劍尖從他的胸口刺入,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心髒。

他是修行者,雖然靠法力暫時保住了生氣,不至于當即斃命,卻也難以阻止生命的流逝。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但傅朝青只是凝視着黑衣人,像是要把他的模樣牢牢刻進腦海裏。

黑衣青年不躲不閃,也冷冷地回望着他,只是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木然,看上去比奄奄一息的傅朝青更不像活人。

傅朝青的長槍已經被黑衣青年一劍斬斷,現在他的手裏只緊握着用來聯系師尊的符箓。

可是他的求救沒能得到半點的回應。

師尊……

世界仿佛融化成了一片光怪陸離的海洋,傅朝青的意識漸漸模糊。

你在哪兒……

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

流光月華之下,他竟看到師尊領着師兄師姐們,站在壺山的草廬門前向他伸出手來,臉上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清淺卻溫柔至極。

壺山四季溫暖如春,就算已經失血過多,傅朝青也不再覺得身上冷了。

師尊,你來接我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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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朝青忽然感到了久違的寧靜,緩緩松開拳頭,失去光華的玉石符箓從他的指尖滑落,無聲無息地砸進了被血浸透的泥土裏。

他合上眼睛,含着笑停止了呼吸。

黑衣青年也受了重傷,但他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把長劍從傅朝青的胸口抽出,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傅朝青失去生機的身體微微一晃,被黑衣青年一腳踹下了山崖。

山崖下是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江,奔騰着怒吼着,似乎要連同浪花也一起撕碎,江水竟呈現着墓碑般的灰色。

傅朝青的身軀掉入了江裏,瞬間被江水吞噬,一朵小小的水花即開即謝。

黑衣青年一動不動地站在懸崖邊,眼珠子都沒有絲毫轉動。劍尖朝着地面,鮮血順着劍鋒一滴滴墜落,卻似乎總是流不幹淨。

他就這樣站了一整夜。

正在趕路的吳岚跡突然感覺心髒猛然皺縮了一下,好像在某個他不知道的角落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永遠地離他而去了。

他心裏不安,只能暗暗加快速度。好在離王城越遠,投下注視的神仙也越少,吳岚跡駕馭着無形的長風,避開諸神的耳目溜進了勝寒之巅。

吳岚跡把姬成璟安置在了一間密室中,馬不停蹄地運起各種法術,為姬成璟修改與人皇太過相似的面皮。

即使有二十八奇術中的化形意,加上從空了大師處習得的衆生相之法,吳岚跡也幾乎忙到了天亮,才一點點改變了姬成璟的外貌。

“化形意”用在別人身上是極其耗費心神的,更別說姬成璟還是個脆弱的小孩,吳岚跡還要先用“鯨吞海”将魔氣化為靈力,才敢輸入姬成璟體內。

吳岚跡聚精會神地操縱着法力,額頭上的汗水流進眼裏了才記得擦一擦。

最後一步了。

他略微松了一口氣,再次調動起全身法力。

飄歲二十八奇術,悲白發!

這個法術原本是使時間加速,讓敵人瞬間蒼老,因為對神仙和法力深厚者幾乎無效,所以吳岚跡也很少動用。

現在他卻是将“悲白發”反過來用,盡量減慢姬成璟身上的歲月流逝。

姬成璟先在這裏藏幾年再出現在勝寒之巅,年齡一看就和烈朝皇室中任何一人都對不上,也就不那麽容易讓人猜到姬成璟的身份了。

因為法術的緣故,小孩一直沒醒。吳岚跡在密室裏等了一天兩夜。

第三日天色将明時,姬識冕帶着一身怒火回來了。

見他的臉色那麽難看,吳岚跡以為事情出了差錯,趕緊詢問發生了什麽。

姬識冕的表情陰晴不定:“朝中官員護着一個宗室子弟逃出去了。”

“這不是好事嗎?”

“好什麽!”姬識冕低吼一聲,“有宗室子弟在,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必定會想辦法東山再起,這天下……這天下還要亂多久!”

姬識冕氣狠了,重重一拳捶在牆上,石壁震動不止,若非有防禦法陣保護,這間密室大概已經塌了。

吳岚跡安慰道:“多數百姓依然認為姬家才是正統,這種情況是無法避免的,當年你登基時,前朝皇室不是也退守餘瀾關了嗎?”

聽完這話,姬識冕臉色稍霁,嘆氣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只希望下一個皇帝是位聖明君主吧。”

太陽又升高了些,吳岚跡收回了亂玄機之術,他的氣息出現在勝寒之巅是很正常的,一直隐藏反而會引起天地道主的注意。

沒過多久,傳訊符箓就亮起了微光。

“嗚……師尊……”安喜的聲音傳來,還帶着啜泣聲。

“別哭,別哭。”吳岚跡急了,“喜兒你還好嗎?怎麽哭了?”

“空了大師,空了大師他……”

吳岚跡心裏爆發出一陣不祥的預感:“大師怎麽了?”

“他被人殺了……空了大師被人殺掉了嗚嗚……”在最親近的師尊面前,安喜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什麽!

吳岚跡驚愕地睜大了眼。

有金烏安喜在身邊,竟然還有人能殺了空了大師?

“你在哪裏?為師現在過來。”吳岚跡急忙問道。

一旁的姬識冕也聽到了安喜的話,向吳岚跡點了點頭,示意姬成璟的事自己會安排好,讓他放心去找弟子。

安喜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斷斷續續道:“平蕪鄉……留春派……我現在和留春派掌門在一起。”

聞言,吳岚跡立即飛身沖出了勝寒之巅,踏着風向平蕪鄉趕去。

留春派與吳岚跡也頗有淵源。留春派的創建者張續是藥聖葉甘草唯一的弟子,在平蕪鄉開山門時,拜葉甘草為祖師。

也是留春派讓葉甘草得以揚名,耗盡他一生心血的《十方藥錄》得以流傳。葉甘草能成為香火神、受封春使,留春派弟子的祭祀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平蕪鄉位于餘瀾關的東北方,羅袖城的西南方,地勢幾乎一馬平川。留春派在平蕪鄉唯一的一座山上,而且這山不高,放在北方頂多算是個小土丘。

恐怕上古時代生活在平蕪鄉的人們也深知這一點,這座山也确實不叫山,而叫“迎芳丘”。

當年吳岚跡為了葉甘草強闖地府的混沌境地,被罰禁閉壺山三百年,也因此沒能再見張續一面,心中一直留有遺憾。

時過境遷,世殊時異,現在來到留春派竟是為了空了大師之事,吳岚跡不能不感嘆造化弄人。

從勝寒之巅到平蕪鄉幾乎要跨過大半個中原,臨近正午,他才抵達目的地。

即使吳岚跡心焦火燎,但為了表示對留春派的尊重,他也沒有直接仗着修為沖進山門,而是規規矩矩地自迎芳丘下拾級而上,向守門的護衛遞了拜帖,等着掌門叫他進去。

留春派立派之初就規定了舉賢不舉親,張續的後人現在只是長老,當今掌門名叫蘇進寶。

對,招財進寶的那個進寶。

蘇掌門早就知道了吳岚跡要來,但沒想到他會從大門進,片刻後才匆匆趕到了門口。

他看上去已年過半百,留着長胡須,外表單薄文弱,但卻聲如洪鐘,嗓音與外表極度不符。

他與安喜相熟,對吳岚跡的身份也有幾分猜測,此時面對吳岚跡,蘇進寶禮數周全,不敢怠慢。

吳岚跡記挂着安喜和空了大師,在掌門的帶領下抄近路來到了陳屍所。

陳屍所裏停放着許多棺木,大多已經合上了。安喜正站在一個敞開的棺材旁無聲地抹着眼淚。

“師尊!”一見吳岚跡,安喜情不自禁地撲進了他的懷裏,再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曾經安喜見葉甘草哭墳,還勸他說“生老病死是世間常情”,現在輪到自己了,卻還是哭得那樣傷心。

吳岚跡拍着她的背,柔聲安慰了好一會兒,她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等安喜從他懷裏退了出來,吳岚跡便上前去看那口棺材。

空了大師無知無覺地躺在棺材裏,比十幾年前初見時蒼老了許多。他身上已經換好了幹淨的壽衣,但脖子上那道猙獰的傷口卻無法忽視。

那是一道貫穿傷,傷口長約半寸,中間有一點凸起,使傷口呈現一個極扁的三角形狀。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是誰殺了空了大師?”吳岚跡扶着安喜的肩膀問道。

“哎,這事怪蘇某。”蘇進寶粗犷的聲線從吳岚跡背後傳來,話語中充滿着痛苦和內疚,“空了大師是為了保護蘇某才死的。”

留春派弟子下山救世濟民,他這個掌門必須要留下坐鎮中央,但有時他也會離開迎芳丘,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況。

就在他上一次離開山門時,在外遭到了刺殺。

他們都沒有料到有人膽敢在平蕪鄉行刺留春派掌門,身邊沒有護衛,只有佛法精妙的空了大師陪同。空了大竭盡全力拖住了刺客的行動,讓醫術雖高但不谙武功的蘇進寶先逃。

當蘇進寶叫來安喜匆匆趕去救人時,兩人都不見蹤影,幾天過後,他們才找到空了大師千瘡百孔的屍體。

安喜也自責不已:“若是我和他們一起出去,若是我能即使趕到,大師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蘇進寶看了一眼沉思的吳岚跡,輕聲安撫了安喜幾句。

“那個刺客長得什麽模樣?查到是誰派來的嗎?”吳岚跡的目光已經冷了下來,眼中仿佛蒙上了烏雲,正醞釀着雷霆風暴。

“蘇某慚愧,還沒有查到主謀。”蘇進寶搖搖頭道,“蘇某記得那是一個不到而立的青年,身量很高,五官周正,使着一把血紅色的長劍。”

話音未落,吳岚跡便怔住了。

血紅色的長劍?

八苦劍……

宛浮生?!

“蘇掌門确定看清楚了嗎?那把長劍真的是血紅色的?”吳岚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無法想象涵清君的轉世會來行刺蘇進寶。

蘇進寶肯定地回答道:“看清楚了,那把劍的劍鞘還是純黑的。”

不,不可能!

這一定是巧合!

但吳岚跡十一年前初識宛浮生,算來宛浮生今年也有二十八九歲了,相貌年齡都和蘇進寶描述的刺客對得上。

無論如何,吳岚跡都無法把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游俠和行刺留春派掌門的冷酷刺客聯系在一起。

“師尊,難道你認識那名刺客?”安喜自小在吳岚跡身邊長大,對他的情緒變化再敏銳不過。

“……我不确定。”

吳岚跡走到棺木邊,凝視着空了大師慘白的面孔。

仔細算來,他和空了大師的交集也只有同行的那幾個月,但兩人傾蓋如故,更有“一法換一法”的授受之情在,感情頗為深厚。

“我要去一趟羅袖城,親自徹查此事。”半晌,吳岚跡猛然回頭,低聲對安喜和蘇進寶說道。

平日溫和的眉眼此時都帶上了鋒銳的弧度,眼底像是結了一層寒冰,讓蘇進寶不由地打了個寒噤。

安喜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口:“我和師尊一起去!”

“不。”吳岚跡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你留在這裏保護蘇掌門。”

安喜有點不甘心,但沒有多說什麽,在現在這個情況下,的确是掌門蘇進寶的安危更加重要些。

于是吳岚跡剛進留春派的門,又迅速離開迎芳丘,趕往羅袖城。

傅朝青入世十二年,他也在塵世行走了十二年。

他用雙腳最後一次丈量過大烈的江山,也在亂世中保護了很多人。但除卻羅袖城那次,吳岚跡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三個月。

離開羅袖城後,他回去過兩次,一次是宛浮生加冠,另一次恰好碰上圓法主持圓寂。算起來他也有七年多沒見過宛浮生了。

在快到羅袖城的時候,吳岚跡又看到了另一位故人。

無量峰雪聲觀的道士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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