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記流水賬
記流水賬
吳岚跡可沒有騙人,他摘花的确是經過沖元子同意的。
在桃桂林繞了一圈回到晚秋小築後,他發現有個十歲出頭的小童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好像急得快要哭出來了。
一見到他,小童終于眼睛一亮撲了上來。
“山主?前輩就是吳岚跡吳山主嗎?”
吳岚跡腳步一頓:“是我,小仙長有什麽事情嗎?”
“嘿嘿嘿……”小童被一聲“小仙長”叫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後腦勺道,“我們宗主差我來問問,說如果吳山主還不曾用過早膳的話,不妨請賞個光,前去停雲閣與他一道用餐。”
沖元子來請他?
昨天剛請他去下棋,今天又請他去用膳,一宗之主也這麽清閑的嗎?
吳岚跡暗自腹诽,嘴上卻笑着說:“勞煩小仙長了,那麽還請沖元宗主稍等,我即刻便到。”
小童用力點點頭,舉着吳岚跡遞給他的花枝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沖元子将早膳設在了停雲閣的閣頂,那是掃雪宗的最高處,四面皆有門窗,俯瞰縱觀,桂郡無限風光盡入眼底。
吳岚跡帶着幾束花枝來到停雲閣時,正好碰見一個清瘦的中年人從閣中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
中年人一擡頭,就與吳岚跡對上了視線。
他略顯尴尬,收斂了怒容向吳岚跡拱了拱手,随後扭頭朝着閣頂重重地哼了一聲,才翻着白眼拂袖而去。
吳岚跡下意識地側身給他讓路,目送着中年人離開。沖元子得知他的到來,于是整了整衣冠,從停雲閣裏走出來迎接。
“那位是……”
吳岚跡看向鶴發童顏的宗主。
“哦,他是留春派的掌門蘇招財。”沖元子風輕雲淡地笑答。
招財?這個名字……
吳岚跡問道:“他不會是昔日那位蘇進寶掌門的後代吧?”
蘇進寶作為烈末滄初時期的留春派掌門,術精岐黃,德被八方,他的氣節與大義至今仍在口口相傳。
沖元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我早年隐約有所耳聞,招財兄好像是蘇進寶前輩的旁系後裔。”
好嘛,蘇家這麽多年出了兩個掌門,一個招財,一個進寶。
“這名字一聽就吉利。”吳岚跡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不過蘇掌門看上去有些生氣,難道是與沖元宗主産生了龃龉?”
“不怕山主笑話,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招財兄只是來看看我是否又在早膳時喝酒罷了。”沖元子撓了撓鼻子,看起來不太好意思,語氣卻很理直氣壯。
“沖元宗主是真的喝酒了嗎?”
沖元子擺手:“只喝了一小壇而已,哎,不過招財兄倒不是因為而這個生氣。”
他解釋道:“招財兄是虔誠的佛教徒,平日吃齋念佛管了,看我早上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就勸了我兩句,說這樣吃下去于有損修行。”
留春派雖然是儒教起家,但七百年來發展至今,已是将儒釋道融會貫通,不分彼此,對弟子的信仰也沒有多加約束。
“蘇掌門說的不錯,如種吃法确實于修行無益。”吳岚跡微微颔首。
“然後我就說,我不管我就是要吃,反正修為是我自己的,又沒有逼着別人吃,你憑什麽管我。”沖元子重複了當時所說的話,連語氣都一般無二。
吳岚跡斟酌着說:“沖元宗主理雖不糙,但措辭欠妥。”
“招財兄的氣量沒那麽小。”沖元子居然還笑呵呵的,“我這麽說完時,他還沒有生氣,又同我講些長壽養生之道雲雲。”
他說到這裏卻停了下來,帶着頑童的狡黠,硬是等到吳岚跡問了一句“然後呢”才肯繼續往下講。
“然後我就說,就算我沒有仙緣,再活個一百來年也是輕輕松松,那你呢,你這麽注重養生,還能活多少年?”
吳岚跡一時語塞:“……沖元宗主未免太過耿直。”
“不過呢,即使這樣,招財兄依然沒有生氣。”沖元子叉着腰得意洋洋。
這是蘇招財寬宏大量不計較,你又有什麽好得意啊?吳岚跡覺得最近幾代的修行者越來越奇怪了。
但他還是做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樣子:“那蘇掌門到底在氣什麽呢?”
“因為我最後跟他說,你放心,雖然你無妻無子、師親零落,但咱倆好歹相交一場,以後我一定每年都會去你的墳前看望你。”
吳岚跡忍不住皺了皺眉,這樣的玩笑非但戳人肺管子,還無異于咒人早死,未免太過分了些,無怪把蘇招財氣成這樣。
他起先對沖元子的印象還不錯,現在只覺得蘇招財的一片好心真是喂了狗了。
就沖元子這張嘴,能活到現在全憑天賦好修為高吧?
沉吟了片刻,他忽然失去了與這位宗主用膳賞景的興致。
“哎呀,怎麽在門口站了那麽久呢,菜都要涼了,我們還是先上樓吧?”沖元子笑着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
“不必了。”吳岚跡擡手阻止了他的動作,盡量保持溫和,“是我沒有和傳話的小童說清楚,其實我已用過早膳,此番前來只是為了感謝沖元宗主的花。”
言罷,他将懷裏修剪精致的花枝遞給了沖元子。
沖元子察覺到了他突如其來的疏離,不解地眨了眨眼,但沒有深究緣由,只是接過了那些花枝,又開口囑咐他道。
“這幾日苗川曜掌門時常同門人提起吳山主,似乎是有求于你。”
辭山門內部私下的談話,沖元子作為旁人又是如何得知?
吳岚跡挑了挑眉,話裏有話:“在桂郡和周邊地界,掃雪宗的消息恐怕比捕影門還靈通吧?”
“山主謬贊了。”沖元子表情平靜,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他的譏諷之意。
不過吳岚跡還是把沖元子帶來的消息記在了心裏。
辭山門即使不敵掃雪宗,也是毋庸置疑的南疆霸主,盟友世交也不算少,有什麽事能讓他們走投無路似的求到自己這裏來?
與沖元子道了別後,他想着捕影門肯定有辭山門的相關情報,不如先前去了解一下,真有要緊事也好早做準備。
于是他就打算改道去陽春居拜訪陳淼之、李如魚夫婦,可是剛走到半路就被一個青年叫住了。
吳岚跡循聲望去,那青年面帶病容,嘴唇發青,但精神還不錯,只是帶着一副又懊惱又歡喜的古怪神情。
這是韋焰色的兄長韋寒色,他本該和韋焰色一起追查明月妨,但不慎中了月露水之毒,靠鉛刀草才保住了一條命,便先行回掃雪宗修養。
“原來是韋公子,翠微嶺一別已有數月,不知公子可還安好?”吳岚跡先把辭山門之事放下,朗聲問候道。
韋寒色執禮應聲:“托吳前輩的福,寒色一切安好。”
“方才我觀公子神色不愉,莫非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哎。”韋寒色幽幽長嘆一口氣,“多謝前輩關懷,只是一些家中私事,就不必說出來麻煩吳前輩了。”
吳岚跡心念一轉:“是簡公子與韋姑娘?”
“啊!吳、吳前輩也知道了?”韋寒色吃了一驚,随後情緒更加低落,“我是她哥哥呀,為什麽、為什麽我反而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呢?”
“韋公子誤會了,韋姑娘可是在第一時間就告訴公子了,至于我,只是恰好猜中了而已。”吳岚跡笑盈盈地柔聲安撫道。
原來如此,韋寒色定了定神,他只是太擔心自己的妹妹了。
雖然簡墨是妖族,但若是妹妹真的喜歡,他也不是不能接受這個妹夫。
“對了,還有一件事。”韋寒色忽然雙掌一拍,道,“吳前輩認識南疆辭山門那個姓苗的掌門嗎?”
“有過一面之緣。”
韋寒色張望了一番,确定周圍沒人後,湊近壓低了聲音說:“他最近私下常常向我宗弟子打聽吳前輩的來歷,前輩可千萬小心啊。”
又是苗川曜?
吳岚跡沒有提起沖元子的叮囑,只是不動聲色地向他點了點頭。
韋寒色神色一松,向吳岚跡行禮後便匆匆告辭了,走前還說将會設下宴席,邀請他明日與自己共進晚膳。
吳岚跡失笑,沖元子請早餐,韋寒色約晚飯,也不知道在掃雪宗的這段日子會有多少應酬。
不過韋家兄妹都是熟人,倒也沒什麽好推辭的。
陳淼之所住的陽春居離桃桂林不算太遠,他還沒走到陽春居的門口,就見陳淼之帶着兩個捕影門人迎了上來。
“這次祭典,你們捕影門來了多少人?”吳岚跡打完招呼後,看了看陳淼之身後的人,直接問他道。
“不多。”陳淼之揮了揮手,示意那兩人退下,親自把吳岚跡帶入陽春居內,“除了我和我家媳婦,就只帶了三個弟子。”
“這麽少?”
“不少了。”陳淼之咧着嘴笑道,“如果再多幾個,我們怕是要被各個宗門聯手趕出去了。”
畢竟天底下無人不知捕影門的消息靈通,要是多來幾個搞情報的好手,捕影門連他們練功運行了幾個周天、睡覺翻了幾回身都能調查個一清二楚。
“李夫人不在?”吳岚跡張望了一下。
“哦,她出門訪友去了。”
陳淼之說罷就請他在桌邊坐下,給他沏上了一杯茶:“來,昨夜你陪我喝酒,今天我陪你喝茶!”
吳岚跡促狹道:“鐵羅漢?說的挺委屈,這不還是你自己最喜歡喝的嗎?”
“哎呀,早知道你要來掃雪宗,我肯定提前給你備上一罐上好的君山銀針。”陳淼之笑嘻嘻地回應了他的打趣。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後,吳岚跡才說起了正事。
“對于辭山門,捕影門了解多少?”他簡單地講了一下沖元子和韋寒色的提醒,随後單刀直入地問道。
陳淼之把手指搭在茶杯邊緣輕輕地敲着,露出思索的表情。
“辭山門嘛……”
辭山門之所以叫辭山門,是因為其開宗立派之地正是翠微嶺最北面的辭山,西南邊的三省崖曾有至聖先師講學,北邊的善因谷曾有唯識法師隐居,翠微嶺更是風景奇秀、仙草衆多,可謂得天地之造化。
只不過百餘年前突然舉門遷徙,雖然仍然叫作辭山門,但它現在的駐地卻是在采蓮澤南面的蘆葦州。
“為什麽辭山門要南遷?”吳岚跡相信陳淼之肯定有這方面的情報。
“你也知道,翠微嶺上大妖不少,當時的辭山門還不是南疆霸主,幾個大妖聯合起來奪走了辭山門駐地,逼得他們不得不離開。”
吳岚跡端着茶杯,低眉不語。
陳淼之沒有打擾他的思緒,掏了掏自己的鬥笠,從中端出一碟花生來,一邊剝殼一邊往嘴裏扔,吃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對修行者而言,百餘年不算太長。”吳岚跡緩緩開口,“莫非辭山門仍想奪回原本的駐地?”
“依我看,八成是。”
“苗川曜也許會為此尋求我的幫助?”
陳淼之歪了歪頭:“你是唯一一個沒有利益牽扯的,換成是我,我也會考慮求助你,但是呢……”
他拉長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也正因為無關利益,所以難以打動,他這幾日恐怕是在思考要用什麽樣的代價來交換吧。”
真可惜啊,面前的這位是衆仙之祖,光憑苗川曜和辭山門,還開不出讓他心動的條件。
陳淼之又懶洋洋地往嘴裏丢了兩顆剝好的花生米。
“苗川曜在來找我前,可能會先來拜訪你。”吳岚跡忽然露出一個微笑。
“咦?何出此言?”
陳淼之的疑問剛剛脫口而出,他旋即便想通了其中關竅,不禁悶聲壞笑起來。
“哎呀呀——”他誇張地長嘆一口氣,“吳兄啊吳兄,你說說,我該不該告訴苗掌門如何讨好衆仙之祖呢?”
“哦?如此說來,你還真的知道?”吳岚跡長眉一挑,眼中流露出幾分好奇。
陳淼之只是笑而不語,仍由他怎麽旁敲側擊都堅決不開口。
望着用喝茶來掩飾郁悶的吳岚跡,陳淼之摸了摸下巴,心情很好地決定給潛在的顧客苗川曜打個折。
窗外陽光正好,他的眸光卻暗沉得像是籠上了一層翻墨的黑雲。
吳兄啊,對不住啦,這次我可是站在辭山門那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