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記憶

蘭一見淩秀影神色糾結,不由笑了:“姑娘是個好人,奴婢能伺候姑娘,也是奴婢的福氣。”

淩秀影聽了,忍不住問道:“曾經是官家之女,如今不得不逃離晟國到璟國來為奴,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聞言,蘭一低下頭,遮掩了大半臉,沒露出她的神情來:“姑娘有所不知,奴婢和這些妹妹們大多是罪臣之女。流放到偏遠之地,并不比逃到璟國的處境來得好,甚至要更糟糕一些。”

起碼做丫鬟能夠吃飽穿暖,不過是些伺候人的活計罷了,不至于要擔擔擡擡。

要是流放在偏遠之地,不說要做粗活,還得伺候不少人,甚至未必能得個飽飯,更別提是能繼續穿着如此華美的衣裙。

粗布麻衣算是好,或許連裹身之物都未必能有。

蘭一對上淩秀影清澈的雙眸,把餘下的話都咽了下去,笑道:“提這些事倒是要悶着姑娘了,不提也罷。奴婢有一位妹妹倒是擅長琴藝,不如給姑娘彈奏一曲?”

知道她是不想提那些糟心事,淩秀影從善如流地點頭道:“也好。”

一個嬌小的丫鬟恭敬地應了一聲,從角落抱着一把古琴在不遠處落座。

先是纖纖十指稍微試了試兩個音,很快悅耳的琴音便袅袅而起。

淩秀影不善琴,閉上眼卻能聽得出這琴音沒十年的苦練是不可能成的。

想到蘭一說這些都是罪臣之女,想必當初在府裏也是掌上明珠,如今淪落為婢,實在叫人惋惜至極。

她在淩家後宅裏隐約聽到有人提及哪個大臣被抄家,哪個大臣被流放,哪個大臣被推出午門斬首。

卻也只是聽聽而已,如今見到真人,親耳聽見,淩秀影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晟國的老皇帝究竟有多昏庸和濫殺無辜。

想到邊城的周瑾淵,不也是被昏庸的皇帝胡亂派人來搗亂,想要取代他然後獨占戰功,得到好處嗎?

蘭一說着的時候,眼底沒有對晟國的眷戀,平淡無波的,仿佛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國度,而不是她出生和長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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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秀影心下嘆氣,對晟國越發失望起來。

估摸着時辰,蘭一輕聲提醒她道:“姑娘該起了,泡得久怕是要頭暈的。”

淩秀影睜開眼對她點點頭,被蘭一扶着出了浴池,兩個丫鬟捧着幹淨的布巾,一人幫着擦拭身上的水珠,一人幫着擦拭着濕漉漉的長發。

等擦拭幹淨了,蘭一親自伺候淩秀影穿上衣裙,扶着她在離池子不遠處的貴妃榻上躺下,接過另外一張幹淨的布巾替她擦拭烏發,又仔仔細細梳了起來。

輕輕柔柔的動作,梳子細致地在頭皮上一下又一下的,淩秀影泡了溫泉,渾身倦意散去,身子骨輕盈了不少,漸漸地竟然舒服得閉上眼睡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睡着了,卻沒料到會做夢,夢見的正是淩大老爺。

淩秀影癡癡地盯着眼前的淩大老爺,爹爹在記憶中依舊停留在離開前的三十歲模樣。

八字須,容貌清秀,烏發玉冠,一雙眼眸帶着睿智的光芒,看向自己的眼神滿是寵愛和慈祥。

“秀兒怎麽這般看爹爹,不認識爹爹了?”淩大老爺抱着淩秀影,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笑着逗弄道。

一旁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老爺許久才回來一次,秀兒不認得你也是理所當然的。”

淩大老爺有些愧疚,憐惜地伸手撫了撫淩秀影的烏發:“是爹爹不好,這一次出去回來,我就打算辭官,留在府裏陪着你們。這些年倒是苦了你,不管為父還是為夫,我都是不稱職的。”

淩秀影轉過頭,看到身旁秀美的少婦,頓時眼圈一紅。

是娘親,因為聽說父親死去後,毫不猶豫就跟着殉情的娘親。

如果這只是一場夢,淩秀影真想沉溺在這裏面,再也不離開。

畢竟在夢裏,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爹娘都還活着,還留在自己的身邊。

淩大夫人握住淩大老爺的手,嬌柔地笑道:“老爺說的什麽話,在府裏打理一切是我該做的。只是老爺辭官的事,要不要跟老夫人商量一二?”

淩大老爺臉上的笑容淡了幾分,搖頭道:“娘親必然是不會點頭的,如今淩家全由我撐着臉面。二弟只懂些皮毛,若非有我壓着,只怕出去要惹來大禍的。”

提起淩二老爺,淩大夫人垂下眼簾,嘴角的笑容也收斂了幾分:“先斬後奏,老夫人只怕又要大發雷霆了。”

“只是辛苦夫人了,不管娘親說什麽,我決心已下。就是沒了官職,以後估計要過苦日子,又得勞累夫人了。”淩大老爺拍了拍淩大夫人的手背,眼底滿是內疚。

淩大夫人笑笑道:“只要能跟老爺在一起,這點苦頭算什麽?”

她說着,輕輕依偎在淩大老爺的後背上。一家三口靠在一起,淩秀影看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只是眼前漸漸變得模糊,勉強能聽見淩大老爺壓低了聲音:“這次有些兇險,我心裏不安,原本想要推辭。可是要辭官,這次就不能推了。皇上也答應了,等我回來就會允了辭官之事。要是有什麽不測,夫人帶着秀兒去邊城投靠一個人。雖說年紀不大,我卻對他有恩,說是以後有難,只管找他就是……”

淩大夫人打斷了他的話:“老爺在哪裏,我就在哪裏,可別再說這樣的晦氣話了。”

“夫人,你啊……”淩大老爺輕輕嘆了一口氣,到底沒把這事繼續說下去。

淩秀影還想仔細聽聽他之後的話,卻見淩大老爺的雙唇一張一合,自己卻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眼前漸漸模糊,淩大老爺和淩大夫人也不見了,只有無盡的黑暗。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陡然面前浮現出一幕,正是有人來淩府報信,淩大老爺身死之事。

淩大夫人瘋魔地跑出來,抓着淩大老爺留下的玉佩,正是她親手為淩大老爺置辦的。

淩大老爺死了,卻連個屍身都找不到,只能立個衣冠冢。

“人死不能複生,老大家的節哀順變為好。”淩老夫人低聲安慰兩句,讓人送走了報信之人,便安排淩大老爺的喪事。

淩大夫人一手牽着淩秀影,一手抓着玉佩,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裏,喃喃道:“原來老爺說的是真的,不該讓他辭官,或許他就不會死了……容不下他,才要了老爺的小命……秀兒,不要做陣師,不要做晟國的陣師……”

她轉過頭來,臉色慘白,正是淩大夫人上吊斷氣後的模樣。

雙眼瞪大,眸裏有着釋然和解脫。

淩秀影猛地睜開眼醒過來,額頭滿是冷汗,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姑娘醒了?”外頭守夜的蘭一聽見動靜,提着燈籠進來,很快點了燈。

看見淩秀影滿臉蒼白驚惶的樣子,蘭一有些詫異,連忙問道:“姑娘可是魇着了?可是要請大夫過來瞧瞧?”

“不必驚動人,不過是做了個噩夢罷了。”淩秀影擺擺手,這才留意到自己躺在一間布置華美的房間內,并非浴池邊上,不由疑惑:“我沐浴後似乎睡着了,是怎麽回來的?”

她揉了揉額頭,依舊沒完全從噩夢中清醒過來,難道是自己走回來的?

蘭一端了一杯溫水過來,看着淩秀影抿了一口,這才笑着答道:“姑娘在浴池邊上睡了小半個時辰,殿下也打算沐浴,聽說擔心浴池濕氣重對姑娘的身子骨不好,便親自把姑娘抱到房間來。”

淩秀影聽了,險些被水嗆着,她是被離傾羽抱着回來的?

光是想想,她就臉頰發燙,頓時不好意思了:“殿下該叫醒我才是。”

“殿下見姑娘睡得沉,知道一路上車馬勞頓,姑娘怕是倦得很,就沒叫醒姑娘了。”蘭一說着,又看了看窗外道:“天色還早,姑娘不如再睡一會兒?”

淩秀影對剛才的噩夢還心有餘悸,卻這時候起來怕是要驚動人,便點了點頭:“你也去歇着吧,我再睡個回籠覺。”

蘭一扶着她再次躺下,便熄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淩秀影卻毫無睡意,睜大眼回想着夢裏的情景,隐約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或許是年少時的記憶,離得年歲有些長了,她還以為自己忘記了。

其實在內心深處,最後見到淩大老爺的一面,無論如何都忘不掉,早已深刻在記憶當中。

淩秀影回想着淩大老爺的話,爹爹是打算辭官的。那次遠行沒想到成了永別,但真的是意外嗎?

他語氣中帶着幾分謹慎,小時候的她聽不出來,如今卻能想到此行兇險,只是淩大老爺不想妻女擔心,這才說得輕描淡寫。

淩大夫人最後的話更是血淋淋的,不要做陣師,然後到底是誰容不下淩大老爺?

這般琢磨着,不知不覺就天亮了,淩秀影依舊沒想出任何頭緒來。

直到天色大亮,她索性起了身,蘭一在外頭聽見動靜,連忙帶着兩個丫鬟進來伺候她洗漱。

“姑娘,早飯是擺在房間內,還是在外頭的花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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