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綠谷覺得轟要是真的是只貓,那心操坐下來的一瞬間他背上的毛一定全部豎立,連在他面前收斂溫順的指甲都一瞬間悉數亮出,轉過去的冰冷視線閃出獠牙一樣鋒利的光,他從一只家養的貓咪變成了一只野生的獵豹,流動的肩胛肌線條裏全是蓄勢待發的攻擊節奏。
綠谷覺得就算這個家夥的表情依舊沒變,只是眉尾和嘴角下傾了一點,他也敏銳地感受到了對方傳遞過來的信息——遇到了敵人。
他對爆豪就是這個态度,只是一開始掩飾地要好一點。
被視作敵人的心操從容不迫,他靠在椅子上得姿勢放松自然,一點兒自己或許即将被攻擊的自覺性都沒有,他目光平掃了一下轟旁邊的綠谷,眼睛裏面帶出一點介于揶揄和嘲諷之間的友好笑意:
“怎麽,這麽怕我?”
心操慢條斯理地靠近轟,眼尾的餘光卻分了一點給表情疑惑的綠谷,他低笑起來,紫色的瞳孔圓得像一對尺寸适宜的手铐,不知道要把哪個逃離監獄的犯人抓回牢籠:
“我們認識這麽久了,見了我連聲招呼都不打嗎,轟焦凍?”
心操的笑意越來越大,但在看向綠谷的一剎又頓住消失收斂,他似乎在透過綠谷看另一個人,目光聚焦在綠谷身後的白色牆壁上,和初來乍到的轟焦凍一模一樣的眼神和味道,帶有一種恍惚又凄涼的懷念感,讓綠谷感覺自己不是個活人,而是在墓碑裏久睡的骨灰。
綠谷懂事地收回了自己好奇的視線,他并不清楚對方要通過自己觀望誰,也不懂轟焦凍熟練又貼切的溫柔出自何方,他從和小勝的故事裏學會最記憶深刻的教訓,就是真相不一定适合被人知道。
傻子比情人活得幸福。
他已經在緩慢痊愈,他不想再給自己一刀。
他滿足于自己飼主的身份,也不想知道乖順的貓咪上一任的主人是誰,是否已經離去,貓咪對他好,他對貓咪好,他不願擁有更加複雜的關系了,于是選擇性地對有些事實裝聾作啞。
但是有些東西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避的,比如一定要被知道的自己替代品的身份,比如出院的爆豪。
綠谷從來沒有妄想過自己真的能贏爆豪,但是看着這個人勉強支撐的傲慢神色下的慘敗,他也不覺得愉快,這場他期盼了整個青春期的勝利是兩個人的潰不成軍,他沒有輸,但是也不覺得自己贏了。
他看着面色灰白的爆豪目若無人地路過他向切島走去,連擦身而過都保持了十五公分的安全距離,他紅色的眼睛因為久病有一些失去光澤,但是他還是那個爆豪,身姿挺拔,目下無塵,高高在上的爆豪,一點疾病帶來的憔悴完全改變不了什麽,一點臺風和失戀的冷雨冷遇也改變不了什麽,爆豪生來就該俯視他這樣平庸普通的凡人,用自己誕來皆有的天賦和華以及目光。
那個雨夜可能是這個人這輩子最丢臉的時候,可能天氣和情緒的渲染都過于到位,又可能等在樹下的的确确是他第一次愛的人,他的狼狽來得那樣真實,連離去的背影都是無法掩飾的倉皇,但是等他恢複過來,自尊心又充滿了他每一個毛孔,他依舊倨傲,哪怕是對他愛的人。
愛情無法打敗他,那場臺風天的勝利只是昙花一現的自欺欺人,但就是這潦草的勝利,就已經足夠綠谷原諒爆豪謀殺過他一次的事實。
他在超級瑪麗嘈雜的背景音樂裏面思考人生,他能把自己的死亡完全歸于一個高傲的高中生嗎?——不,這不理智,比起那個人刻薄的言語,殺死他的是他不愛他的事實,但這事實有錯嗎?
——這事實是沒有錯的,他流着淚強迫自己理智思考,把事實切成一片一片尋找真兇。
超級瑪麗一蹦一跳,肩膀上轟焦凍拿着游戲控制板沉睡在了他的肩頭,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綠谷想,一個人不喜歡另一個人是沒有錯的,錯的是我自己,我自己對他的不切實際又渴望得到回應的感情把我自己殺死了,我比誰都明白這個人有多驕傲,也明白對這個人感情的奢望意味着什麽,他出口的話只是這一場慘烈事故的催化劑,該判死刑的是他自己。
他像解剖屍體一樣解剖自己,像懲罰自己一樣打着游戲,系統昏昏欲睡地陪着綠谷打着游戲,機器是不會睡覺的,它只是玩膩了,他不明白為什麽綠谷丢掉了自己和歐魯邁特有關的所有游戲,不明白綠谷為什麽把辛辛苦苦挖出來的日記燒毀,也不明白綠谷在分析的時候所說的「人類的心不受控制,所以會犯錯」。
他明白的是,哪怕綠谷熬了三個通宵,還是打不通關超級瑪麗,不開心的人是沒有辦法贏得游戲的。
但是這一次值得慶幸的是,這對幼馴染終于在對方的劇本了扮演了相同的角色——「一對反目成仇的情人」,他們不用再糾結于自己的愛恨,一切都是合理的了。
轟在爆豪回來之後把綠谷的位置換到了靠牆的那一邊,爆豪坐到了切島的右邊,想要看到綠谷就必須把眼神掠過礙眼的雙色混蛋,他沒談過戀愛,不理解這種急轉直下的劇情發展,不明白為什麽臺風才過去四天,廢物就被另一個人回收了,他甚至在醫院的時候打着吊針蠻橫地把上鳴揍了一頓,雖然上鳴哭着說自己什麽對不起爆豪的事情都沒幹。
爆豪收回自己的視線落在右手上,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青紫的輸液痕跡,比他一個病房的任何一個病友的傷勢來得都要慘烈,他并不是個一個普世意義上聽話的病人,除了病情還讓醫生頭疼的還有他本身,他醒來之後曾經嘗試着四次翻越四樓醫院的窗戶,他迫切想要否認每個人猶豫地告訴他來看望的他的人裏并沒有小廢物的事實,這不是符合他邏輯的推斷。
他們從未鬧僵到這一步,哪怕另一方做的事情再怎麽出格,但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約定在受傷和生病的時候就和解的。
綠谷應該來看他,他允許他出現在他醒來過後的視野裏,允許那個廢物哭着撲到自己懷裏哭着喊“小勝——你終于醒了,我們和好吧!”。
——允許自己再原諒綠谷這一次惡作劇,只要他出現在這裏。
但是就算在他出院的前一秒,該出現的人物還是沒有出現,爆豪光己被自己這個一大早寧願跳樓都要出院,到了傍晚又神經病一樣死不願意出院的兒子氣得夠嗆,這家人的脾氣都是一脈相承的,屬于“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典型特征人群,這種人群的性格特征有一大标志就是喜歡使用暴力解決問題。
尤其是在這個問題能用暴力解決的時候——大病剛愈的爆豪同學在和上鳴打了一架後已經不再是自己家老太婆勢均力敵的對手了。
老師還在講着枯燥冗長的內容,他自己看起來倒是比下面坐着的學生看起來還要昏昏欲睡,似乎下一秒就要把講臺當做搖籃長睡不醒,徒留一群被自己的“催眠曲”催的渾渾噩噩的高中生。
全班一向最認真的三個學生卻不約而同都在走神。
看來今天的課《凱撒與埃及豔後》的确是很無聊了。
夏日已經過去大半了,蟬鳴和鳥叫都開始零落,陰沉的臺風餘韻凝在天空表層成了一層透明的保護殼,似乎很快就能被風穿破把裏面蓄積雨水的烏雲依次放出,給已經褪去臺風警戒的城市一個雨力十足的下馬威,窗戶已經抖了出了動靜,轟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但是他的手先他的大腦一步擺脫沉思輕輕拍打起了綠谷的後背,和每個夜裏一樣的場景,綠谷被他一拍猛然回過神來,和對方溫潤又勸慰的眼神四目相接,轟對他做了個口型。
——別怕,我在。
綠谷第一次看見轟焦凍睜開眼睛哄他的樣子,他能看見轟焦凍那雙應該是冷兵器一樣銳利美麗的異色眼睛裏面冰晶篝火一樣疊開的光影,雖然依舊是美麗的,但是這樣溫和的美麗卻讓他安心了下來,他背上拍打的節拍伴着窗戶搖晃的聲音漸漸停息,他覺得自己剛剛冰涼的後背在這個人的撫慰下暖和了起來,有人的眼睛卻在這樣緩和的節拍裏被拍打出火花,最後竟然無法自已地熊熊燃燒了起來,爆豪猛然推開座椅站了起來,座椅凳腳摩擦的聲音把沉寂的整個教室喚醒,切島拉住自己同桌的襯衫對他使眼色,試圖讓這個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不滿意座位的家夥把事情忍到下課。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新同桌無法容忍的并不是新座位,而是舊座位前面另一個人的新男友。
爆豪的眼睛赤紅,他扶住課桌嗆咳了兩下,随即惱怒地咬住了自己的嘴角,他反感自己在綠谷面前興師問罪的前一刻還一副大病未愈的虛弱模樣,那會讓他難堪,讓他覺得失去了某種強大的依仗,無法理直氣壯地鄙夷對方越來越差的眼光。
他的眼睛裏像是被滴入了鮮血,他垂着頭在下課的鈴聲裏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老師交待了切島要好好照顧新同桌後走了,他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爆豪咳到蜷縮的姿态。
他莫名感覺爆豪像失去了自己盔甲和權杖的國王,渴望自己似乎從未愛過的王妃陪自己殉葬。
驕傲的國王甚至都不願意告訴王妃,他已經把自己最珍貴的寶藏放進了兩人的合眠的棺椁——他自己。
老師無奈地笑笑,覺得自己真是講課講傻了,給自己的學生安了一對堆亂七八糟的身份和故事情節,爆豪只是一個學生而已,離凱撒那種自負驕傲一輩子最後才明白自己愛的是誰的大帝還是有很長一段距離的。
他也并不清楚歷史的上演重複比他想象來得容易。
連當事人或許都沒有爆豪來得情緒激蕩,畢竟凱撒大帝也并沒有愛埃及豔後十五年。
他的眼底空洞的燭火燃燒,紅成一片,他聽到自己夾槍帶棒的聲音對着任何一個眼角視線都沒有分給他的綠谷劈頭蓋下:
“廢久,你一分鐘男人都沒有辦法離開嗎?”
爆豪聽着自己的聲音那樣冷,他覺得自己嘴裏呼出的氣都帶着寒意。
旁邊的切島還在發愣,他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已經有反應過來的同學目瞪口呆地把視線移到綠谷和轟交握的手掌上了。
“一個男人還滿足不了你,你被操的時候哭得過來嗎,廢物。”
爆豪的喉嚨裏泛出血腥氣,他眼睛燙地像燒紅的烙鐵,落在人身上的時候甚至能讓人感到皮肉綻開的恐懼,只有綠谷無知無覺,他連頭都沒回。
“讨好我還讨好別人,廢久,你真他媽簡直比一條狗還讓我惡心了,垃圾都配不上用來——咳咳咳!”
病毒打斷了他的開口,但是比病毒更加可怕赤裸的目光在教室裏無聲蔓延,沒有人敢用注視畸形動物的目光看能夠動手攻擊他們的爆豪,這些目光就被悉數傾斜給了綠谷,把他密不透風地包裹起來。
他在一堆無關緊要的指指點點裏施施然起身,并不像之前許多年那樣不由自主地向某個人求救,他難得在這種場景裏不掉眼淚,或許是因為有人安靜握住他的手,又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在睡不着的夜晚裏用超級瑪麗當做bgm哭了太多次。
再怎麽發達的淚腺也有因為不能單純用眼淚宣洩的痛苦耗幹的一天,幸運的是,前十五年他和小勝從沒有過這樣的痛苦,不幸的是,他和小勝前十五年竟然沒有這樣的痛苦,或許有,他忘了。
爆豪的嘴角不知是因為咳還是因為咬,血塗在他嘴邊一角,像是被揍了一樣,他看着綠谷和另一個人握着手站起來,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擋住他們離開的路,面目陰沉,笑意殘暴,連呼吸都帶着猛獸攻擊前的韻律感。
“耍了我不低頭認個錯嗎?廢久同學?”
綠谷頓在爆豪面前,他們之間僅僅隔着一張課桌,就像隔着五歲那年的“楚河漢界”,界限是如此的不清晰,他們彼此都擁有對方現在最想要的東西——
——爆豪擁有綠谷的記憶,而綠谷擁有爆豪的心。
但是綠谷不會再輕易去觸碰這道“楚河漢界”了,他也再也不會主動開口和好了,對面站的人不再是他想要追逐和擁抱的人,是他斷掉一截的人生裏貨真價實的對手了。
他彬彬有禮地低頭,不像之前那樣對他不服氣,而是公式化一樣的陌生神情:
“真的很對不起,我之前做了一點惡作劇。希望你原諒我。”
綠谷還在低着頭,他不擡頭,語氣溫和平穩,一絲一毫讓對方胡思亂想的波瀾都不給:
“如果有什麽可以我能夠做的,我會補償你的,爆豪同學。”
爆豪被最後一句話穿心而過,他喃喃地重複了最後四個字,連那些虛有其表的強者姿态都擺不出了。
“爆豪同學?”
在他一開始被稱呼「小勝」的階段裏,綠谷不知道被自己打哭了多少次,他從幼兒園一直哭到小學三年級,爆豪終于咬牙切齒地接納了這個幼稚又過于黏膩的稱謂,他不明白這家夥莫名其妙的執着從何而來,也不明白就算這一秒哭成了噴泉,下一秒這個人也會拿着毛絨玩具站在他身後喊“小勝好厲害”的勇氣源自何處。
這個世界上,「爆豪」是屬于所有和他沒有什麽交際的陌生人的稱呼,「勝己」屬于老太婆和他老公的稱呼——只有「小勝」不是由他生來具有,是另一個人賦予它色彩的名字,這個名字同時屬于兩個人,但是它只會被全宇宙最獨一無二那一個人叫出來——
「小勝!等等我啊!」
「小勝,我們和好吧」
「小勝超超超——厲害!!」
「小勝」屬于綠谷,而「廢久」屬于爆豪,這是規律和法則,從他有記憶開始的既定事實。
他不準許在自己接納這個奇怪的稱呼之後被綠谷遺棄。
他不允許「小勝」被「廢久」抛棄。
爆豪啞着聲音紅着眼睛看着他:“你他媽再說一遍,廢久。”
他伸出手撥開了那道“楚河漢界”一樣的課桌,這是這麽久以來爆豪第一次主動掃去兩個人之間的屏障,但是屏障早已存在,綠谷低着頭後退了一步。
“爆豪同學,我會把能做的都做來補償你的。”
他擡起頭,冷淡疏離的綠色眼睛裏沒有爆豪也沒有月亮,只有一片空茫的寂靜氤氲,連傷心的眼淚都沒有。
“爆豪同學,對不起,放我們走吧。”
「小勝,對不起,我們和好吧!」
爆豪撐在桌子上,他瞳孔震顫,他原以為他們之間除了那場來得突兀的戀愛總歸還是有些別的什麽東西,最後發現他們之間竟然除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臺風過境什麽都不剩了。
臺風只是讓他失戀了,原來他們兩個人之間除了這個,別的什麽都沒有嗎。
“楚河漢界”被轟一腳踹開,他們手拉着手在朦膿的光影裏離開了,只留一個被遲起的高熱折磨的千瘡百孔的病人失神倒在桌面上,他倒影着那個人背影的眼睛不願閉起,爆豪恍惚地想,原來廢久看一個人的背影,是這樣的感覺嗎?
感覺心凍成了冰,又被無聲化成血水,然後倒轉回去讓冰冷的液體流滿全身。
爆豪把自己縮成了一團,他咳得很厲害。
他覺得冷,有雨打在眼眶。
臺風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