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劍
一劍
紅色的光芒越來越盛,再不出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劍修就要反噬而亡了。
海水急遽收縮,水中的靈氣源源不斷地湧入蕭決然的長劍之中。
他自己的劍,他自己的劍法,他的道,都灌注其中。
可惜,他不能再用葉玉清生前最後時刻悟出的天問劍訣,可那又何妨,誰能擋住他的劍?
最普通的一劍,沒有陰陽交合,沒有五行八卦之力,沒有日月星辰之靈,沒有山川河流的寬廣,也不含古往今來的邃遠。
最簡單,也是最複雜的一劍。
因為極簡,要達到這種境界,便成了極難。
這一劍任由誰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任由誰都不能肯定自己能接住。
能看清,不是因為它慢,恰恰相反,這一劍快到讓人無法呼吸,快到好像時間就此停止。看清這一劍,只因為它是那樣耀目。凡是劍修,都無法等閑視之,只要見過劍光,在日後的歲月裏,都将無法忘懷。
蕭決然的劍嵌入扶海樓的體內。
用水屬性的靈力來殺扶海樓,它不至于走得太痛苦。
“唔——”
扶海樓哀鳴一聲,猛烈地抖動一下,就再也無法掙紮。
它已經死了。
死在蕭決然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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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得很快,快到只有一剎那能感到疼,這可比很多苦苦掙紮而生的人來得輕松,來得痛快。
劍光已逝,但劍光仍在。
試圖捕捉扶海樓的劍修如夢方醒。
那一劍的威力,牢牢篆刻在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為之戰栗。
他看到了什麽?
神之一劍。
下一瞬,劍修沒有看清動作,自己身上傳來一道力,臉就偏了過去。
他聽見蕭決然對他說:“你還算配用劍,可你的劍太鈍,你的心太驽。你師承何人?他竟敢在你未将劍打磨鋒利之前,就放你出來,可見其人也蠢。”
劍修怔忡,好一陣兒才反應過來,自己臉上挨了一拳。
蕭決然離他很遠,蕭決然的劍在劍鞘之中。
此時,劍修已經才想明白,蕭決然對他說了些什麽,頓時惱羞成怒。為人所救的感激與被人貶斥的惱怒雜糅一處,直叫他面紅耳赤。
蕭決然舉着劍鞘,又微微一撇,劍修臉上挨了第二拳。
“你的師父無知,我代為訓導——扶海樓性情溫順,不抗拒人族,通常情況下捕捉不會失敗。但扶海樓壽命極長,五萬歲才成年,幼鯨未長成前,它們不會離開自己的孩子很遠。所以有一條默認的規矩,不能捕捉雌性扶海樓,它們會劇烈反抗。扶海樓命長體韌,倘若掙紮,捕捉者很容易反噬而亡。”
蕭決然收起佩劍,系在腰間,冷冷道:“你捉到這只是雌獸。”
劍修低頭咬牙,拳頭緊攥,心中的羞憤無以言表,聲音像是從牙縫中擠出:“多謝閣下……”
再多的話,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了。
不知他是感激蕭決然救了他,還是感激蕭決然解釋的那一番話。
“我本無意救你。”蕭決然坐在扶海樓上,猩紅的鮮血從他腳下傾瀉而出,海水中充滿了鐵鏽的氣味,“自不量力,因反噬而亡也咎由自取。”
劍修心中一緊,劫後餘生的驚恐與喜悅浮了上來,他開始變得冷靜。與此同時,被蕭決然救下的感激之情壓倒羞憤,他開始意識到,訓斥自己的人是一個臨近極致的劍道尊者,遠遠比自己的師父強悍。
聽完蕭決然的話,他疑惑道:“閣下為何救我?”
“因為你的一句話。”
“一句話?”
蕭決然皺了皺眉,被血腥的海水包圍的感受太糟,他的語氣變得略微煩躁:“你說過,你只是暫時捕捉扶海樓,為了通過試煉而已,并非以捕捉妖獸取樂圖便利。就這一句,我想,你還算配用劍。”
劍修緊張起來,有一種被肯定的錯覺。
蕭決然的眉目變得銳利,通體溫和的氣息被凜冽取代,他說:“可是,這扶海樓本不用死……”
劍修無言以對,平白無故害死一條生靈的內疚與不安幾乎要壓倒他。
蕭決然看着遠處的劍修,長嘆一口氣,吩咐道:“你走吧,還有時間。蓬萊海域中,珊瑚藻球、長翅馬都是性情溫順,親近人類的妖獸,別再去捉扶海樓了……”
劍修立在原地,嘴唇抖動幾下,仿佛有千言萬語,可最後只輕聲道:“多謝提醒。”
“快走。”
蕭決然一揮衣袖,海水如鐵索一般纏繞在劍修身上,将人帶離。
蕭決然在血水中,心又冷了一分,想:何奇悲親近妖族,剛才這劍修人雖蠢笨,但也心善。新秀如此,我理應對未來看開一些,可不知為何愈發悲觀。
到了他這境界,隐隐能感知道則,因此他愈發确定,動作要快,已經耽擱不起了。
蕭決然坐在死去的扶海樓上,剛要推演奠基七律,就又看到一陣反噬的紅光。
這次他沒有出手。
他身下的扶海樓足有十二萬歲,是混元紀年就誕生的妖獸。而遠處那只不過三千歲,還是道元紀年誕生的。
捕捉幼年扶海樓的人看起來是個符咒師。符咒師深知反噬的後果,這才選擇了性情溫和的扶海樓,而他又知道雌獸習性,因此選擇幼年雄獸。
符咒師想得缜密,但惟獨漏算了一點。
妖獸扶海樓會一種法術,名為守護,顧名思義,用自己的性命,換取珍愛之人一次避開死劫的機會。剛剛那頭雌獸死前用了法術守護,讓它的幼崽免于被捕捉之苦。
紅光大興,照亮黑不見底的海域。
猩紅的光芒斷裂的那刻,一聲稚嫩的悲鳴在蕭決然頭頂響起。
符咒師的屍體慢慢下墜。
蕭決然搖了搖頭,偏偏在緊急之時,出現這許多耽擱的事情。
他從左耳上摘下一只耳環。
向上一抛。
光滑的金剛環上湧現出瑞雲紋,雲紋頃刻盤滿整只指環。金剛環飛速上旋,海水連帶者扶海樓幼獸一起湧入金剛環中。
蕭決然攤開手掌,眨眼功夫,金剛環躺在掌心不住打轉。
耳環變成戒指,指面上浮現出舒卷有度的瑞雲紋。
蕭決然将金剛戒戴于左手小指上,盤腿坐在扶海樓屍體之上,摸了摸身下的雌獸,微微一笑,心想——
我會代為照料。
蕭決然的陣法已經丢掉好幾百年了,但結界于他而言仍然不難,他随手結印,将方面百丈與外界隔開,防止再有人打攪。
他進入蓬萊海域那刻,第四卦還是坎為首,如今已經變為離卦。坎為水,離為火,離卦與蓬萊海域屬性相沖,正是北鬥七星陣的威力最弱之時。
蕭決然不敢錯過大好時機,當即掐算出另外七卦,排列出第一律。緊接着,第二律、第三律、第四律……奠基七律盡在掌握之中。奠基七律得,一化二,二化三,很快就衍化出整個陣法的道律。
蕭決然感知壓陣的“洗星河”,閉眼離去。
千鈞一發之際,蕭決然心中的不安溢出。
海底亮起炫目的白光。
蕭決然終于想起一件事——扶海樓遨游的路徑是規則的,嚴格按照五行八卦律,形成一個循環。
他沒有将此放在心上,這是他的第二個失誤。
他第一個失誤,也是最為致命的失誤——
沒有立刻誅殺扶海樓!
蕭決然中的兩個幻術,一名棋局,由大妖白鶴所施,布陣人也就是程博能。而另一個“海市蜃樓”,是身下的扶海樓所下。
白鶴不在北鬥七星陣中,因此“棋局”所套取的記憶也無法傳遞,倒不必驚慌。可扶海樓不同,蕭決然在“海市蜃樓”中留下的幻象會儲存在它體內,一旦被程博能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是天意嗎?”
蕭決然喃喃自語。
陰差陽錯,他這一致命的疏漏,竟然因為一個小小的插曲而避過。
如果他沒有救下那位劍修,冷眼旁觀,看着他死去;那麽蓬萊海域中的五行八卦陣就會傳輸扶海樓的記憶,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離開第四卦的那一瞬間,蕭決然擡頭。
海底一片漆黑,他好似可以穿過茫茫海水,穿過封印海域的結界,穿過壓印北鬥七星陣的玉軸,看到浩瀚的星空,看到日出日落、滄海桑田。
程博能遠比他想象中難以對付。
蕭決然開始感到眩暈。
“葉玉清……”
言缺的呼喊在他腦海中久久回蕩,聲聲不息。
他聽見言缺慘不忍聞的聲音:“葉玉清,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麽意思?”
就在他離開蓬萊海域的時候,程博能落在扶海樓上。
“是錯覺嗎?”
程博能微微蹙眉,長袖一揮,白色的八卦陣再度亮起。白光零星,自五行八卦陣中散開,朝着程博能右手的中指湧去。
“是錯覺……”
程博能滿意地笑了。
死了一只成年扶海樓,雌獸為救幼崽而亡。還死了一個符咒師,因扶海樓的法術“守護”而反噬。
四周滿是扶海樓的血液,程博能語氣輕蔑:“下/賤的血脈,死不足惜……”
“葉玉清——”
言缺的聲音虛無缥缈。
程博能聽到這凄厲的哀嚎,心中湧現出無限的嫉妒與憤恨,垂眸寒聲道:“你可真是一個癡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