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行至月光重鳴時
行至月光重鳴時
母星數十億多的建築中,最不起眼的薩德斯倉庫角落,積灰許久的營養劑罐頭裏,藏着一只巴掌大小的智能體,它正在運行當中,處理龐雜的信息,發出細微的嗡嗡聲。
【研究報告】
猜測:時間存在于物理學範疇之外,就像獨立于宇宙的一個節拍器,而宇宙之中的一切,都參照節拍器徐徐展開。
推測:因果關系不是必須的,它反而成為我們的枷鎖。
記錄:31 23 33 15 -P6273
記錄員:鐘易
突然,智能體白醬似乎感應到了什麽,張開翅膀,做出滑翔姿态,機體內部飛速運轉,最新指令一條接着一條逐步遞進而出。
【數據處理完成。】
【重大結論,命定之鎖已找到。】
【鐘擺回歸正位,時間線預計一千八百個小時後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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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易!”銀發雌蟲上将狼狽變了音調,失去自持,染上慌亂的色彩。
“你在做什麽!”呼吸間有無法抑制的痙攣。
“呃……放開……”
——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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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在大雪中跋涉了太久,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體,陌生的時間,記憶中的一切都變得十分遙遠。
——疲憊的喘息。
——呼吸打在對方戰栗的指尖。
黑發青年雙眼失去焦距,周圍一切都抽離了現實,只剩下與他面對面的,一副陌生的皮囊。
——是靈魂。
——只有靈魂是他過分熟悉的。
所以,要探索,要撕開僞裝,要把這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粒子,這完美無瑕的瓷像,吞下去,咽進自己的心髒裏保存。
黑發青年混沌地胡思亂想,已經像斷了線的風筝,狂風驟然掀過,呼嘯被塵埃覆蓋的廢墟,露出紮根已久的,深積磅礴的占有欲。
理智者偏執,冷靜者迷狂。
他啓唇,張口,動作緩慢,對着那蒼白的指尖,用力咬住,恰好咬在一道陳舊的傷痕上,尖銳的犬齒深深陷入血肉中。脆弱的皮膚破碎,血痕似瘋長的藤蔓,随着重力蔓延而下,直到手肘盡頭。
滴答——滴答——
血滴落在純白無垢的厚雪表層,化掉細小的晶體,顏色對比格外刺目。
腥甜的氣味充盈鼻腔,溫熱的液體傳導溫度,煨暖了他冰冷的口腔,順着食道滑下,解凍他已經僵硬的軀骸。
他對上那雙陌生的眼睛,瞳色是這片星系裏永遠也不會出現的——日輪的顏色。
正随着眼皮顫抖,忽明忽暗。
瞳孔邊緣是一圈深褐色的輪廓,玻璃似透亮的眼球表面,很快覆上一層脆弱的水光。
冰雪被他們的體溫捂熱了。
身下的寒霜漸漸化開,露出深綠色的草葉,細長如柳葉尖梢的草,挂着才消融的雪水,倒像是清晨受過太陽洗禮的垂露。
兩道身軀周圍,寒冷化為虛白的水霧,一層層蕩了出去,弄得周圍失去生命力的凍草濕耷耷的。
黑發青年的額角熱出汗來,他執拗地盯着銀發雌蟲的臉,不敢眨眼,深怕對方跑掉。
他反複索求指尖的血,溫熱的血。他靠這種方式确認,确認對方不是失去體溫的屍體,不是一觸就散的碎片。
不知自己這幅模樣在對方眼中是什麽樣的。
他只看見,那純粹的金色,盛滿了酸楚的心疼。
“好了。”
迷幻中,他仿佛聽見對方柔聲說道。
“好了,別怕。”
“我不會走的。”
忽然,攥在手心的指尖退去,兩只溫熱的手,捧起他的頭,捂住他的耳朵。
咚咚,血液在鼓膜躁動。
他稍微清醒了點,周圍雜亂的聲音由弱漸強,他稍微能聽見外界的動靜。
這才發現,原來不知何時,他将銀發雌蟲壓在身下,封死所有退路,絕不允許對方離開。
對方沒有恐慌,體溫從捂住他耳朵的手傳染過來,為他昏沉的大腦,堅定地提供一片柔軟的栖息地。
輕輕地,雌蟲借着腰腹的力量,擡高上半身,仰着頭。
下巴揚起,露出脆弱的頸部,獻祭一樣,閉眼,在青年眉心親吻。
親吻者的身體是熱的,唇卻微冷,像月光打在額頭。
“好了……”
銀發雌蟲安撫着被毒素奪去理智的青年,口中哼鳴着兩人都熟悉的樂調。
一首獨屬于人類文明的樂曲。
像是利刃破除腦中迷霧,鐘易在鼻端忽然聞見一股香氣,仿佛來自自己少年時期精心打理的花圃,大片藍色風鈴草根莖直立,生長旺茂,這種味道鋪天蓋地襲來,清冷又甜膩。
他後頸一僵,失力就要往下倒去,卻在撞上對方的那一刻,堪堪停住,雙臂撐在身下人的頭側。
“我……”
他目光一凝,看見對方領口,兩邊各有一枚銀色的領扣,左日右月,兩顆獨屬于他們星系的天體。
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緩笑着開口,以極低,極低的聲音,近乎是嘆氣一般,輕聲道:
“好了,我在這裏。”
“這片時空,有我在這裏,我們兩個人類。”
“你可以放松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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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後。
理智回籠。
鐘易現在完全清醒了。
他抱着雙膝坐在地上,忍住寒冷,盯着頭頂機械板,巨大一個破洞,從中窺探外面星空的暗角。
他面無表情地環抱膝蓋,一動不動,仿佛風化的石雕。
但他的內心并不平靜,反倒是……
如達到沸點不斷冒泡的水,震驚、恥意、失語,百般滋味争先恐後從心底冒出。
剛才……
用手背擦了下唇,沾着零星血痂,腥甜的味道還停留在齒間,時刻提醒着他剛才在無理智的情況下對費寧做了什麽。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們的相遇會是這種情況。
以前暢想過很多種情況,但無論如何,都不是這種,一見面就喪失理智,抱着人不撒手,将對方的手指啃得鮮血淋漓。
鐘易手肘撐着膝蓋,将臉深深地埋進手掌,長嘆一口氣。
這下弄得他不知道怎麽面對費寧了。
“費謝爾。”
頭頂上方突然響起一個清澈的聲音。
鐘易猛然擡頭,正對上這張他還沒有完全熟悉的臉。
“什麽?”
“這副身體的名字。”對方輕輕側頭,在提醒他是重生者。
“我叫費謝爾,別記錯了。”他虛虛勾出一個微笑,随手掏出一個東西,手掌張開,正是一枚已經失靈的攝像頭。
“不知道這裏還有多少,我剛才清理的一批,你別叫錯名字。”
費謝爾輕笑着,說出的話中滿是潛含義。
與此同時,還未中斷的直播屏幕,還停留在攝像頭被破壞前的一幕。
觀衆們只看見,虛弱無力的黑發雄蟲突然暴起,将他們熟悉的費謝爾上将壓在身下,而銀發雌蟲上将本應該反抗,卻莫名頓住,又将手搭了上去,攬着回應對方。
随後,畫面波動幾下,就停住不動了。
【小蟲蟲:我看見了什麽???】
【泰利:我看見了什麽???】
【随流:這是我睜開眼睛就能看的東西嗎???】
【小蟲蟲:後面呢,怎麽卡住不動了?】
【泰利:我沒看錯吧?銀發那位,是費謝爾上将?】
【4IO0:沒錯,就是上将。我是翼宿軍的,絕不會認錯。(驕傲地挺直身板)】
【随流:你們上将怎麽會在這裏啊?太不正常了!】
【4IO0:這有什麽不正常的?他正值休假期間啊,而且帝國公民有困難,他出手相助不是無比正常正确理所應當嗎?】
【小蟲蟲:他們倆抱在一起滾成一團,也叫正常正确理所應當??】
【4IO0:救治傷員有什麽不正常正确理所應當的?】
【小蟲蟲:……】
【泰利:……】
【随流:……】
【随流:翼宿軍的腦回路真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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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易吞咽了一下,用舌尖刮了刮自己幹燥的嘴唇,聲音有些幹,問道:
“你是怎麽來的,怎麽找到這裏。”
費謝爾停到他身邊,與他并肩坐着,指了指上面那個不斷漏風的破洞。
“顯而易見,我從那裏進來的。原本是開着單兵飛艇,後來沒想到這裏有磁場力暴流,飛艇墜毀,定位到你這裏就廢了點時間,不過還好來得及。”
鐘易看見天頂破洞正下方,不遠處的叢林裏,冒出一股缥缈的黑煙。
“不是,我是說……”
“你想聽什麽答案?”費謝爾突然打斷,“我是專門來找你的。”
鐘易顫了顫睫毛。
“你根本就沒想過我會在這裏重生是嗎?所以自顧自地玩得很開心,認識了新的朋友,還要參加戀綜,想要找到什麽,摯愛?人生伴侶?攜手到老的……”
“不是的!”
鐘易迅速轉身,他看見費謝爾的表情,怔住了。
單聽聲音只知道對方語調輕快,并不足以知曉說話者的真實想法。
可鐘易此時看過去,直視對方的表情,發現費謝爾此刻正牢牢咬緊下唇,指甲也死死扣住手心。
“我是想……”鐘易掙紮着,幾欲道出他與智能體商量過的策略,但不知為何,在這個人面前,他總是不善言辭。
“我聯系過你,你無動于衷。”
“什麽?”
剎那間,鐘易腦中飛速閃過回憶。
自己漏掉了什麽……
“直播平臺的私信,我給你留言過,也顯示了已閱,你甚至還發了個符號。”
“那個……”鐘易蹙起眉,“那不是我在管理。”
“哈,果然。”費謝爾低頭飛速地笑了下,“所以我來找你确認。”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誤打誤撞錯過彼此,這是第三次了。”
“被命運捉弄的第三次,花園,遇襲,這次。”
“還好我在給你解釋的機會。”
銀發雌蟲輕輕将下巴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偏着頭看鐘易,眼睛形狀在笑,可是笑意沒有達到眼底。
鐘易注意到,對方的傷痕累累的手指極為不安,扣着膝蓋,才凝血的傷口又崩開了,黑色的布料洇出更深的一塊痕跡。
這是一個極沒有安全感的行為。
至此,他瞬間明白,彼此相隔的時間裏——
他在忍受孤獨,對方在忍受焦慮。
思考了很久很久,鐘易手指動了動,他似乎下了什麽決定。
“我不知道如何解釋……語言總是匮乏且無力,生滿了歧義,無法傳輸我全部感受。”
鐘易伸出手,輕輕扣在費謝爾的後頸,将對方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所以,不知道是否冒犯,我現在要給你,來自研究者的承諾。”
“在絕對清醒狀态下,理性思考過後的結果——”
說着,鐘易腦海中浮現起之前得到的額頭吻,是對方為了安撫他而靠近,給予他一枚如月光般透亮的吻。
飽含着靈魂的訴說。
這次,他以同樣的方式回應,呼吸打在費謝爾的上唇,輕如蟬翼。
“語言不可靠,我用行動說明。”
“還你一枚印章,契約我們的關系。”
“在這個時空,抵抗命運,從此不會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