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束手無策

第23章 束手無策

槐金巷司法所的月度普法考核如期來臨。

司法所的一樓全都改成了考場,一群年齡各異的成年人在間隔開的考場內悶頭大考,有人暴汗淋漓眉頭緊皺,有人神情閑适奮筆疾書,秋焰和其他幾個矯正官都兼任考官,在幾個考場內來回巡視,他特意在溫遇河身邊停留得比較久,但溫遇河坐在幾排長條桌的正中間,秋焰看不清他的卷子上究竟寫了些啥。

字倒是寫滿了,就不知道是不是鬼畫符。

這大概是溫遇河唯一一次沒在這兒打瞌睡。

一個半小時考試結束,各考場收卷,統一交給盛淮南密封,再由他分發給各個社矯官做批改,雖然只是內部考核,但流程跟嚴謹度跟高考很像——每個批卷的考官是看不到考生姓名的,以免徇私舞弊。

矯正對象們三三兩兩從考場退出來,有個年級大概50多歲的中年男人問秋焰的同事:“矯正官,我這次恐怕要挂了……這個會給我取消假釋嗎?”

同事一瞪眼:“你怎麽回事?跟你說多少遍了要複習要複習,又不是昨天才通知今天要考試,你們來第一天就說了,怎麽就不知道多看多背呢?”

秋焰一擡頭,正對上從大教室裏出來的溫遇河,用眼神詢問他考得如何,溫遇河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秋焰又聽到那哭訴的男人說:“我看了也背了,每天都在背,矯正官,我年紀這麽大了,記性本來就不好,以前就沒念過什麽書,現在叫我來背這些,我哪裏記得住喲……”

同事也沒好氣:“年紀大?記性差?沒文化?那就遵紀守法別犯事兒啊!你說你是不是因為法盲才犯的事?是的話那有沒有必要好好學學?”

男人點頭稱是,同事說:“那不就得了?你找那麽多理由,為你好你還跟我叽叽歪歪。”

男人還是惶恐:“那要是這回沒及格……”

“那就下次!”同事不耐煩了:“三次不及格你就當心點。”

男人簡直意外之喜,說了一連串的謝謝才走。

秋焰看完這出鬧劇,再擡頭見着教室門框邊的溫遇河竟然還沒走,他問:“你怎麽了?還有什麽事?”

溫遇河朝上樓的那個矯正官偏了偏頭說:“他說的是真的?要三次才會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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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焰皺眉:“你不是吧?你也沒考好?”

溫遇河打了個呵欠:“我沒時間啊矯正官。”

秋焰簡直哭笑不得,年紀大的說自己記性差沒文化,年紀小的說自己沒時間,那特麽合着一個月的矯正普法普了個啥?

他比剛剛的同事還沒好氣:“你但凡聽課的時候少打點瞌睡,即便平時不看法條,也能考進及格,這跟你有沒有時間沒關系。”

溫遇河看起來根本沒聽進去,秋焰覺得自己簡直浪費唇舌:“算了,說這些我知道你也不愛聽,你也別以為我愛講,反正及不及格取不取消假釋都不會礙着我什麽,你愛看不看,愛考不考。”

溫遇河嘴唇動了動,秋焰冷笑了一聲,又說:“這些基礎法條,比病理學藥物學人體解剖學還難背嗎?不至于吧?你只是覺得沒必要而已,你也別跟我解釋什麽,對我來說,那些話也沒必要。”

說完不管溫遇河的反應,徑直上了樓。

溫遇河愣着嘀咕了句:“我這是捅了馬蜂窩了麽這是?”

整個下午,二樓辦公室的矯正官們都在閉門閱卷,盛淮南給每人均等分發,秋焰拿到給自己的那一摞後先大致翻了翻,雖然看不到名字,但他還記得溫遇河的手寫字長什麽樣,覺得大致上能分得清他的試卷,但翻了兩次,他确定自己手裏的這一摞沒有。

也不好去問別的同事,秋焰只能悶頭批改自己的。

不及格的比率确實還不低,他才改了三份就有兩份不及格,不由感嘆了聲:“這些人都在幹什麽,考的都是這一個月每天都在講的東西,最基礎的,哪怕憑常識做個選擇題也能及格,這些人就能給你弄得不及格。”

同事說:“這才是常态,小秋跟你說,大部分這種輕型犯罪的,都是法律意識淡薄,不像那些高智商犯罪是知法犯法,這些人啊,他們是真分不清哪些違法哪些不違法。”

另一個說:“所以啊,別看現在社會進步,基層普法永遠都有需求。”

秋焰現在深以為是,看着試卷上那些選得錯得離譜的選擇題連連感嘆。

諸如:下列哪些行為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

A、甲與乙是同事,甲不慎将乙價值1萬元的玉镯摔碎;

B、甲與乙是男女朋友,在一次吵架中,甲一氣之下将乙價值3000元的手機摔碎在地上;

C、甲與乙因瑣事發生口角,半夜甲在乙的魚塘中倒入農藥,導致上萬斤魚全部被毒死;

D、甲因被公司辭退心生怨恨,将公司幾臺電腦砸壞,造成公司損失3萬元。

這道多選題他前天剛在課上講過,但随便翻翻一溜的人都選的有B,A和B為什麽不能選他已經在課上講的很清楚,毀壞金額沒有達到5000元不算,“不慎”不屬于“故意毀壞”,但如果是假裝不慎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這些苦口婆心都跟耳邊風一樣,閱卷閱得秋焰覺得工作十分沒有成就感。

每個矯正官的情況都差不多,除了唉聲嘆氣,就時不時爆出一句“離譜!”,突然有個同事“哎?”了聲,帶着難以置信的口氣說:“我這兒是批了個滿分卷嗎?”

“哇!”,辦公室一下熱鬧起來,“看看看看,這誰啊?哪個組的認得出來嗎?這組長跟組員要一起得獎勵了啊。”

秋焰的心情一下激動起來,會不會是……?那家夥雖然口口聲聲不看書,但秋焰看過他曾經的專業成績,不相信以那樣的頭腦會記不住這麽簡單的法條。

他也擠進同事中探頭去看,結果還真是他熟悉的筆跡,只不過——他說:“這好像是我這組的,程朗,應該就是他。”

心裏說不清什麽感覺,是程朗啊,那就說得過去,他學歷高,每次課上得也端正,這樣的考試對他來說不過小菜一碟。

快下班的時候所有卷子都批完,大家在一張大會議桌上把密封條拆開,所有人的成績錄入進表格,等其他綜合行為的考核分數出來後,再一起彙總錄入進app,這些成績和數據是需要同步抄送給各個監管上級機構的,諸如公檢法三方的上級單位都會收到。

每個人在裏頭尋找各自小組成員的,秋焰終于看到了溫遇河的卷子,跟他每次踩着點進教室一樣,考試分數也将将踩到過線的60分。

以前秋焰只覺得這個人傲慢,現在還多了份吝啬,這人,只要他不上心的東西,是一分多餘的心思都不會花的。

盛淮南讓矯正官們這幾天抓緊把每個矯正對象的綜合行為考核表評寫好,還有每個人單獨的社矯月度報告,也就是,所謂的每逢月底無窮無盡的文書地獄工作模式開啓。

辦公室裏一片哀鴻。

秋焰已經提前預感到了他的為難,關于溫遇河,真是滑不溜手的一塊頑石,令他無從下筆。

連着好幾天晚上都在辦公室加班,做完了程朗和張一枝的綜合考評,寫完了他們的個人報告,輪到溫遇河,秋焰遲遲無法動筆。

從表面上的行為分析,溫遇河并沒有什麽不對勁,他按時來上課,每天提交行程報告,還主動從旅館搬到了正常小區居住,甚至還找到了份穩定的工作,社會矯正最大的目标“融入社會”,溫遇河堪稱模範分子。

但秋焰知道真實的情況并不是這樣。

他能敏感地感覺到,溫遇河所做的這一切都不過是出于“不得已”,上課是不得已,交報告是不得已,甚至搬家,也是因為在裏頭打了一架,至于工作,他這麽窮,不工作拿什麽養活自己,但這裏頭沒有一項是他真正“想”做的事。

一個人活着總有欲望,總有需求,但秋焰覺得自己在溫遇河的身上看不到任何“欲望與需求”。

就連活着本身,都是不得已。

他盯着空白的報告表格,上面清晰的一大類:該矯正對象對犯罪事實是否有悔過之心?

雖然,秋焰知道,每個假釋犯都是在監獄裏誠誠懇懇地寫過無數犯罪悔過書,才有最基本的假釋資格,溫遇河肯定也寫過,秋焰沒看過那些悔過書,他也沒跟溫遇河正面聊過他的案子,但他不知為何有種直覺,溫遇河并沒有真正“悔過”他做過的事。

秋焰在辦公室裏發了兩個小時的呆,只字未寫,而後煩躁得站起來走來走去。

他對這個人,實在是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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