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世界四
世界四
第二日,衛輕樂一行果然又下山去,大當家帶了兩個人,直言自己也想去聽聽宣傳冊上說的東西,衛輕樂同意了。
去的路上,幾個姑娘小聲交流着這些日子聽來的新觀念,類似“平等”、“權力”、“組織”之類的詞語時不時蹦出來幾個,聽的大當家幾個人一頭霧水的同時,又十分好奇。
學堂的課倒是沒有大當家想象中神秘、也并非衛輕樂主導。
那些進步青年一個個輪番上臺,把各種新思想深入淺出地宣講了個遍,莫說上過一年學堂的大當家,就是從小泥裏打滾長大的虎子都聽懂了不少,摸着自己剛長出胡茬的下巴若有所思:“這個‘共産’聽起來有點意思,那不是就說那些當老爺的,得把錢分點給咱們嘛!”
大當家搖搖頭:“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情?”
衛輕樂聽見兩人的嘀咕,撐着下巴笑了:“所以要抗争。想要什麽,自己去争取。”
圍着衛輕樂的幾個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聽她說這樣的話,認可地點點頭,大當家一行人卻像是今日剛認識衛輕樂一樣,把人又好生打量了幾遍。
這一日的宣講結束以後,衛輕樂照常送女學生回家,其他幾個姑娘分散開來,去買些生活必需品。
臨到院子裏,那姑娘拿出一張表格,鄭重且認真地交給衛輕樂:“輕樂姐,雖然我們同歲,但你見識、能力都在我之上,我喊你一聲姐。如今眼看着就要革命了,組織上非常需要各種人才,這張表是我自己去申請來的,願不願意加入全看你自己。”
薄薄一張紙,工整簡潔的印刷字體,角落裏一枚端方正直的印章,最下是一行莊嚴的宣誓。
衛輕樂定睛看了兩秒,接來手中,仔細收好。
“我回去填好了明天給你。”
對面的女學生臉上綻放出燦爛又驚喜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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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寨子裏大當家房裏的燈亮到深夜,兩個模樣機靈的人趁夜趕來,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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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前,大當家喝着一碗苦茶:“打聽清楚了?那張表格做什麽用?”
“打聽清楚了,”兩人水也顧不上喝,“那就個什麽申請書,在上面寫了資料和宣誓以後,就能加入他們那個組織。聽說學堂裏、大學裏、還有不少些夫子都加入了那個什麽組織,現在正在招普通老百姓和工人。”
大當家想了想:“加入以後有什麽好處?這東西和趙家那位少帥有什麽關系沒有?”
兩人搖頭:“好處不知道,只聽說得上課。趙家那邊……我們也打聽不到。”
大當家皺着眉,灌了一大口苦茶。
打聽不到趙家的消息、搞不懂衛輕樂的意圖、不明白目的的奇怪組織。
各種抓不着頭緒的信息纏繞在一起,把大當家腦袋纏成了一團亂麻。他想不清楚,也捋不明白。但憑借着亂世裏掙紮十數年的經驗,他覺得這件事自己必須得摻合。
“怎麽才能拿到那張表?”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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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城的青藍山上有個盤踞了快十年的土匪窩,這是城中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近來,這打家劫舍的土匪窩子裏,出了一幫女義匪,行的都是伸張正義、做的都是劫富濟貧,倒叫城裏的報社報道了好一陣。
只是對方謹慎的過頭,一張正面照片也沒讓記者拍到過,只隐約有個背影,瞧見這幫女義匪個個襯衣長褲配短靴,頭發幹淨地一股梳在腦後,很是飒爽。報社裏形容這張照片裏的人為“白玫瑰”。
自那張背影照片被曝光後,街上開衩的旗袍、保守的學生裙少了,飒爽的襯衣長褲多了起來。
快入年關時,城中租界發生了不少沖突,洋人指黑為白,用各種離譜借口試圖吞占更多地盤,海城人皆為此震怒,卻受制于長槍短炮,守不住腳下領土。
直到一日半夜,突兀地兩三聲槍響,像是夜空驟然盛放又湮滅的煙火。
隔日,報社刊登一則新聞,稱那下令外擴租界的洋人都督,還有擅自對無辜百姓開槍的洋人大兵,都被一枚子彈打穿了心髒,幹淨利落地了結了性命。
現場沒有找到任何能指明兇手身份的信息,只除了——死者脖子上系着的雪白布帶。
在那之後,城中時有欺侮百姓的洋人死于非命,屍體被發現時,脖子上都系着白色布帶。
那一抹雪白,無端讓人想起不久之前,報紙上“白玫瑰”的背影。
于是“這些都是野玫瑰做的”這種共識,悄悄在私下裏流傳起來。
“都有誰這麽說?”趙崇瞥了眼旁邊毫不在意地看着地圖的衛輕樂,發愁地問副官。
“都……這麽說,從賣饅頭的阿嬷到您母親。”昨日趙母還拉着副官八卦這件事,還好趙崇提前同副官打過招呼。
“我知道了。”趙崇擺擺手,等副官出去,他湊到衛輕樂跟前,摘下帽子給他看自己頭頂,“你看看我,為了這事兒愁的都長白頭發了,你心疼心疼我不?”
衛輕樂擡眼一根白毛都沒見着,好笑地随手抓了兩把,跟撸狗一樣:“疼疼疼。軍火準備的怎麽樣了?挖來的設計師有真才實學沒?現在産量怎麽樣?”
趙崇随她聊起正事,心裏卻怎麽都放不下。
來這個世界之前,衛輕樂還是個被孕吐和考研困擾的普通女孩,如今舉手投足裏卻有股遠超年齡的鎮定與分寸。
一個人要經歷多少事情、有多少韌勁,才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變成這樣?
“你說的,一分錢一分貨,這個洋鬼子貴有貴的道理,設計出來的槍确實好用。從江浙一帶發現的幾個礦我也安排人去開發了,到明年開春,應該能有這個數。”趙崇比了個手勢。
衛輕樂了然:“要快。開春太慢了……最好是臘月裏就能有這麽多。洋人最近動作太多,我怕他們等不到那個時候。”
趙崇關心則亂:“怕他們等不到,你還總是招惹他們做什麽?用了我的人,還偏要留下你的痕跡,你到底怎麽想的?”
“只能是我。”衛輕樂說,“只有民間自發的行為,才上升不到官方,如果被人發現是你手下的人,恐怕等不到你最新一批軍火生産出來就要開戰。”她斬釘截鐵:“我要争取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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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年關近了。
在衛輕樂這個三當家和大當家的帶領下,寨子裏不少人都聽過新思想的講義,也有不少人是通過衛輕樂申請加入的組織,一時間,衛輕樂有些隐隐成為暗處第二個“大當家”的意思了。
然而對此,大當家的反應卻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給衛輕樂遞交了一張申請加入組織的表格,背面的思想報告言辭懇切,思想深刻。
衛輕樂全無驚訝,照常收下了。
只是等人走以後,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原身前世,這位大當家也是主動加入了組織,但時間上比如今晚半年,至少是等到洋人被趕走了,局勢大約明朗了,對方才提交的申請。
如今,這個時間卻提早了快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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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不等農歷新年過完,洋人便不安分了起來。
他們不知從何處聽聞了“白玫瑰”的消息,四處打聽這人的消息,施壓給當局交人,甚至還屢次闖入趙家的轄區搜捕,連趙家的面子都不顧了。
據聞,那位趙少帥雖怒不可遏,卻無可奈何。畢竟若真和洋人動起手,趙家就成了開戰的罪人。
過了正月十五,情況急轉直下。
洋人不知從何處聽聞了白玫瑰就在土匪窩子裏的消息,帶人包抄了整個青藍山,将山中所有女子全部帶走,一個一個審問。
這時,提前收到過衛輕樂消息的趙崇忍了又人忍,沒有輕舉妄動。
洋人動作變多,不一定将真的是要找“兇手”,極大可能就是尋個正式開戰的由頭,留給他的準備時間不多了。
趙崇一條條命令流水一樣發下去,一箱箱軍火暗地裏流往各處,那些和衛輕樂共同籌謀的所有細節,被他一一鋪展開來。
做完這些,副官忍不住向他彙報:“少帥,您前幾天安排往西的車……夫人不願意去,給打發走了,後頭被大帥安排送了兩位姨太太,如今已出發兩天了。”
趙崇放下鋼筆,揉了揉因為伏案工作過久而酸疼的眼眶。
他總覺得,經歷了這些世界,以後再聽見自己爹媽做什麽離譜的事情,他都不會覺得意外了。
“她既然執意留在這裏,就讓她留。”趙崇聽見自己帶着冷意的聲音如是說道。
又過了幾天,租界有新的消息傳來。
受過衛輕樂幫助的女子,個個咬定自己就是白玫瑰,而那些土匪的親屬,只覺得自己受了無妄之災,都不消多審問便供出了衛輕樂。
最後的結果便是,洋人一個人也不肯釋放,決定過兩日将她們在租界裏全部槍斃。
此時的趙崇,也在審人。
裝潢精美的高檔餐廳包房是接待外賓專用,牆上的壁畫據說是花了大功夫買來的名家真跡。
半個小時前,收到趙少帥邀請的兩位洋人踏入這間房間,連杯子裏醒好的紅酒都沒來得及抿上一口,就被吊在了天花板上。
“少帥這是做什麽?!快把我們放下來!”請的翻譯是海城人,早在動手前就被趙崇的人喊了出去,這會兒洋人只能操着蹩腳的中文和趙崇溝通。
趙崇從腰後抽出牛皮制的馬鞭,抽出的一瞬打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響。
“你要做什麽??翻譯呢?!”兩個洋人被吓出母語。
趙崇将馬鞭交給副官,坐在一旁的天鵝絨椅子上,翹起一雙長腿:“想向兩位問個消息而已。那位‘白玫瑰’的身份,是誰給你們的?”
兩個洋人不肯回答,其中一個滿面震驚:“你竟然會洋文!”還說的這樣好。明明前頭幾次和總督會面,這位趙少帥可是一點英文都不懂的!他們被騙了!狡猾的華夏人!
另一人嚷嚷:“你們這樣是侵犯人權!”
趙崇冷笑:“你們在華夏土地上肆意虐殺華夏人時,怎麽沒想到人權這個詞?”
“被總督知道了,你們就完了!你也不想開戰吧?你們打不過的!”洋人之所以敢在海城的地盤上如此嚣張,靠的就是他們認為華夏人打不過、不敢開戰的底氣。
“你們還沒弄清楚局勢。”接到趙崇眼神示意,副官高高揚手,将馬鞭狠狠揮在兩人身上,打的兩人嗷嗷慘叫:“你們的命,我只用了不到兩千發子彈就換過來了,還你們的總督親自和我達成的交易。”
這樣兩個手染無數鮮血的人,不僅被海城人仇恨,各種報道傳回國以後,也被良心尚存的同胞所唾棄。為了造勢、占領道德高地,趙崇用了一個賣國賊加兩千發子彈,換了這兩人的命。
聽完副官的解釋,兩個洋人面色漸漸白了下去,底氣不足地喊:“不可能!”
趙崇将兩章船票拍在桌面上:“眼下你們有兩個選擇:一,告訴我是誰透露了‘白玫瑰’的身份,我放你們回法國。二,你們抵死不從,我送你們兩發子彈,再去你們總督那裏換新的人來。”
兩個洋人被吊着,餓着肚子嚷嚷了半晌,眼下已然有些頭暈眼花,只覺得這個房子裏入目盡是雪白的顏色,看桌子上放着的白盤子都覺得像白旗。
趙崇回頭看了眼,門口的衛兵放了個餐廳侍應進來,端上一份熱乎乎的牛排。
趙崇姿态優雅地拿起刀叉,抿了口紅酒:“你們慢慢考慮,不急。”說完就吃了起來。
而副官此時上前,再次高高揚起了馬鞭。
餐具碰撞聲在慘叫中微不可聞,似是嫌吵,趙崇微微蹙了蹙眉,副官便堵上了兩個洋人的嘴。
幾鞭子下去兩人就支撐不住,紅着脖子拼命嚷嚷,聽不清說了什麽囫囵話。
副官聽不懂英文,只管照抽馬鞭。
等到趙崇吃完,副官停手,命人拿下兩人嘴裏的抹布。
兩人已是涕淚滿臉:“我招!我招!”
趙崇擡起眼皮,面無表情看着他們。
兩人搶答:“是個華夏男人,個子不高,看起來年齡不大。”
旁邊的畫師連忙根據趙崇的翻譯畫了起來。
“臉很方,塌鼻子,嘴唇很薄!”
兩人絞盡腦汁,将所有記得起來的特征都報了出來,連腳上鞋子有個破洞這種細節都不放過。
沒多大會兒,畫像完成,副官拿到他們面前,兩人連連點頭。
趙崇屈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剛剛畫師在畫時,他腦海裏也根據描述,出現了一張臉。
一張早就被列在衛輕樂給他的,懷疑名單上的臉。
“王五。”
王五,是大當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