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界四
世界四
當晚。
聽聞趙崇從衛輕樂被抓起就沒什麽動靜,甚至還有心情陪其父趙将軍應酬、陪将軍夫人逛街,大當家王五捏着根草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明天就是衛輕樂要被洋人槍斃的日子,這會兒趙家帥府上也沒什麽動靜,那位少帥還去了趟西餐廳吃西餐,瞧着一點也不着急上火。
這個衛輕樂,當真是趙少帥未婚妻?她家中當真有個富商爹?
王五一向以自己的謹慎多疑自傲,而眼下,他第一次為自己的多疑遺憾。
——假如這個衛輕樂當真這麽有能耐多好。亂世裏,誰都在等一條明路。
王五嘆着氣,熄了煙和燈,上床躺好後,又是長長一嘆。
半夜,王五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個完全不同于現實的走向。
夢境裏,趙家少帥上山剿匪,王五被迫犧牲了不少兄弟,斷尾求生。
過了年關,剩下的兄弟們做成一個大單之後,去了城中的香豔地松快,回來時順手打劫,扛走了好幾個姑娘,其中一個半路逃脫,沒過多久又被虎子扛了回來。
二當家半夜和手下偷摸進姑娘房裏,被那姑娘反抗時殺死,後來類似的事情發生了多次,那姑娘在寨子裏漸漸傳出兇名,成了有名無實的“三當家”。
對方陸續下山救回了不少身世凄苦的姑娘,也在宅子裏傳播了些先進思想,加入了什麽組織,說要為了新的世界而鬥争。
王五夢見自己也試探着過去聽了課、加入了那個組織。
後來戰争爆發,兩方勢力對抗,其中優勢一方四處絞殺捕獵另一方,衛輕樂所在的,就是被絞殺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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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選擇了倒向更強大的那一方,他出賣了那姑娘的信息給趙家少帥,得了不菲報酬和新身份,而對方則是死在了趙家軍的槍下。
行刑那天,王五還去看了。
子彈從背後射入,穿透胸膛而出,腥紅血液在髒污白衣暈染開,烈的像山上肆意盛放的野玫瑰。
夢境到這裏,耳旁忽然嘈雜起來。
王五在窗外影影綽綽的火把光芒裏驚醒,第一反應是——夢裏那姑娘的臉有些眼熟。
緊接着下一秒,他瞳孔一縮,想起了對方的名字。
衛輕樂。
門“碰”的一聲被踹開,面前的景象讓王五差點以為自己沒睡醒。
十來個黑洞洞的槍口對着他,從士兵背後,緩緩走出一人。
對方下颌被火光照的銳利至極,眼眸如窗外夜色一般漆黑,藏着深淵般,望了過來。
“少、少帥。”王五滿頭冷汗,磕巴地喊人,“您這是……”
趙崇打斷他:“去年時候,我本是來剿匪的。但我未婚妻覺得留下寨子還有用,我就遂了她的意。”
王五額頭冷汗陡然彙聚在一起,從黝黑的臉頰邊,順着皺紋流了下來:“少、少帥的未婚妻是……”
趙崇冷冷地注視着癱坐在床榻上的人,沒說話。
王五卻從這沉默裏讀懂了答案,渾身的血剎那冷了下來。
“我查過了,你手上至少有兩三百條人命——不論直接或者間接。這裏面有婦孺,有男人,唯獨沒有洋人,真是好一個窩裏橫的高手。你看看,”趙崇身邊跟着的副官把一疊報告丢到他手邊,“這上面都是你做的吧?”
打家劫舍、洗劫村莊,一樁樁只有少的,沒有多的。
王五想要為自己辯解,開口卻說不出話。眼下的形勢,這位趙少帥根本就沒打算放過他。
“動手吧。”留下這句話,趙崇轉身離開。
“不——”王五一聲垂死疾呼,渾身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想朝窗外奔去。
但子彈的速度快過□□,他才剛動,十來發子彈便穿透了他的軀體。
倒在溫熱的血泊中時,他不甘地睜着眼,最後一個念頭是——
如果夢裏發生的是真的,該多好。
青蘭山的土匪寨子一夜覆滅。
那些曾經手染無辜人鮮血、對同胞痛下殺手的土匪被毫不留情的處決,剩下的人則悄然消失,仿若從來不曾存在于世間一般。
-
第二天的清晨和往常沒有什麽不一樣。
馬路上富貴人家的車川流不息,旁邊拉車的車夫臘月裏出了一身的汗,街邊兒童叫賣着頭版是槍斃“白玫瑰”的報紙,拐角裏衣衫樸素的行人側目後又匆匆離開,深巷裏還有已然凍死的乞人。
兩個小時後,日頭漸漸高了,照亮了海城裏的所有角落。
包括刑場。
衛輕樂是第一個被押出來的,身上白衣已成血衣,繩索束縛之下,有血珠從手臂沿着指尖滴落在地。
她頰邊傷痕從額角直到下颌,劃破整張臉,淩亂發絲下的雙眸卻明亮如雪,緩緩略過刑場外圍觀的所有人,驀地微微勾了勾唇。
剎那,有人寒毛直豎,也有人仿若獲得了某種力量啓發。
“白玫瑰!幹得漂亮!”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了聲。
後面立刻有人跟上:“你是英雄,好樣兒的!”
“女中豪傑!”
監刑的洋人側耳同翻譯交流了兩句,明白底下的華人在喊什麽以後,臉色頓時鐵青,上前狠狠用槍托砸了下衛輕樂後腦。
重擊之下,衛輕樂側倒在地。
人群剎那寂靜。
洋人槍口對着地上的衛輕樂:“原本準備最後一個殺她,”那名華人實時翻譯着洋人說的話,掏出手帕擦了擦額角的汗,“現在我們決定,第一個就殺她。”
洋人說完,倨傲地揚起了下巴,滿意地看見刑場外的人臉上閃過憤怒、掙紮、忌憚、畏懼,最後歸于他想要的安靜。
但這份安靜沒有如他所願持續很久。
僅僅幾秒後,地上的衛輕樂動了。
她掙紮着努力呼吸,先是翻身用帶血的額頭抵住地面,接着一咬牙,跪坐了起來。她身形纖細,襯的身後體型魁梧的洋人宛如一座大山。
衛輕樂在疼痛與拘縛下,緩緩地、重新挺直了脊梁。
“華夏子孫永不為奴。”她氣息艱難,一字一頓。
刑場最前圍觀的人卻聽得清晰,将這話傳給後頭沒聽見、焦急詢問的人。
“就算赴死,我也要為民族自由而死。”
最微弱的聲音,卻有最振聾發聩的力量。
這話初始如湖面微波,在人群裏一圈圈散開,後來卻如巨浪,拍在每個人的心頭上。
“華夏子孫永不為奴!”有人跟着零散喊了起來。
“為民族自由而死!”一遍遍地,刑場外的人越喊越整齊。
——“華夏子孫永不為奴!為民族自由而死!”
洋人被這場面震撼,皺着眉頭焦急地詢問翻譯官。
翻譯官望着底下自己的同胞,手裏逐漸攥緊擦汗的手帕。
他受國內企業家資助留洋歸來,是為了給這幫侵略者當牛做馬的嗎?
“他們說,”翻譯上前一步,手輕輕按在了那洋人的槍管上,對方莫名皺眉,拔了一下,卻沒把槍管子拔出來。翻譯換了中文,“趕走這幫強盜!!”
刑場上,第一聲槍響沖上雲霄。
幾百米外,某棟洋樓二樓,趙崇身邊的副官驚呼:“少帥!老百姓自己跟洋鬼子動起手了,我們的計劃被打亂了!”
趙崇迅速冷靜下來:“第二組照原計劃救援,第一組并入第三組,一團二團維持原計劃,盡可能擊殺現場洋人!我要白玫瑰安全,讓洋人血債血償!”
副官一個手勢,早就等候在刑場周圍、喬裝打扮過的人高喊着沖進了刑場,将人暗中救走。
更多的人也跟着湧了進去、抑或沖向旁邊維持秩序的洋□□打腳踢地發洩着滿腔怒氣。那些洋人被奪了武器,承受着肢體攻擊時舉起雙手大喊:“我投降!!!”
然而無人聽懂,也無人聽從。
更多的槍聲在海城各處接連響起,硝煙彌漫整個海城。
這一天的傍晚,是海城人沒見過的傍晚。
從前槍口守衛下望塵莫及的租界藩籬被拉倒、掀翻、踐踏,從前用槍口對準自己的洋人正狼狽逃竄。
目之所及,血債血償的殷紅顏色,一直蔓延到天邊,将霞光也染紅。
聞訊的其他幾個港口城市紛紛給趙家來電,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而五分鐘之後挂斷電話時,多半這樣結束:“便照你說的辦!趙兄,實不相瞞,我忍這群洋鬼子很久了!此次必将他們一舉趕出我華國領土!我這就去騰出倉庫,等你好消息!”
兩天以後,除了為海城站出來的趙家軍,還有一支神奇的力量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她們成員均為女子,腕上皆有紅色系帶。她們訓練有素、配合默契,最擅長突擊、偷襲和獲取情報,暗中抓獲了無數試圖偷偷逃亡的洋人、截獲了不少洋人派來支援的船只和貨物。
這股勢力讓洋人恨得牙癢癢,卻讓海城人看得心潮澎湃。
有白玫瑰在前,本地報社及民衆再無人探查她們的身份,只是暗中裏稱她們為“野玫瑰軍團”。
-
深夜,海城某個不起眼的普通住宅裏。
一個用圍巾圍了半邊臉的男人匆匆走進來。
院中一個年輕女子小心看了眼外頭,關門帶人往裏去。
進了屋,男人放心摘下圍巾,正是不久之前刑場上大膽反了洋人的那位翻譯官,名叫孔證。
“衛姑娘、趙少帥。”他喊了一聲。
桌前坐着包了半邊腦袋、胳膊還打了石膏固定在脖子上的衛輕樂,以及山不來就他、只能自己來就山的趙崇。
桌面上放着一堆文件,還有一碗涼透了、只用了半碗的粥。
“你來的正好,翻譯一下。”衛輕樂朝他招招手。
這是衛輕樂派去蹲守一個流亡法國軍官時,截獲的電報。
她和她手下的人雖然在接受孔證的法文課教學,卻還看不懂這麽複雜的句子。
孔證連忙過去。
一目十行看完,孔證表情嚴肅:“這些洋人已經結成兩方同盟,預備一起攻打海城。”
“什麽時候?”衛輕樂問。
“電報裏沒有具體日期。”
衛輕樂和趙崇對視一眼。
那就是随時。
孔證去二樓給野玫瑰軍團的人傳授外語課時,看完了手下傳來所有情報的衛輕樂坐不住:“我跟你去一趟指揮部。”
趙崇分外頭疼地攔住人:“你急什麽?你一碗粥都只吃這麽一口,你這傷口怎麽恢複?”
被趙崇安排來照顧傷員的傭人立刻就要去熱粥,手剛伸出來,碗就被衛輕樂看青紫未褪的手端走,兩口喝完冷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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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五天以後,怒不可遏的洋人帶着增援兵力重返海城。
他們來勢匆匆,船艙裏滿載身強力壯的戰鬥力量與充足的火器彈藥,一路從海面駛進航道。
他們滿意地看到沿途皆無居民膽敢反抗,入目荒無人煙。
但等到行入航道深處還是如此時,一股不安開始若有若無地纏繞在他們的頭頂。
進海城,要過一道拱橋。
這是洋人用鋼鐵新建的,建成以後便只許租界使用。走海路來到海城登岸前,必須從橋底經過。
到橋底時,他們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目眦欲裂。
“退!!!!”幾個軍官在船頭嘶吼。
橋下,密密麻麻粘滿了炸藥包,順着引線放眼望去,原來河道兩岸的稻草之下,都藏了火藥!
然而這時撤退再也來不及。
這一日,租界裏肆意綻放的火藥,成了海城人心中最好聽的動靜。
後來的戰事,場場如此。
野玫瑰軍團和趙家軍并肩,一個在暗,一個在明,成了洋人槍口下,守衛海城最堅實的力量。
數年以後擊退洋人,那股華人自己的內鬥也被兩方攜手化解,和平提前到來。
野玫瑰軍團順勢走入臺前,在和平時代建立起了又一個新組織,展開了另一場存在于兩性之間,為期更久、沒有實際戰場,也沒有硝煙的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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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裏,衛輕樂早年在戰争中身先士卒的經歷,為她留下了一身伴随着疼痛的勳章。
僅僅三十年後,她便不得不住進醫院中,接受二十四小時的監護照料。
趙崇日日來看她。
病房外是醫院的花園,裏頭種滿各種鮮花,芬芳怡人,嬌嫩欲滴。
最靠近衛輕樂病房的,卻是醫院特地移栽過來的,一叢叢放任生長、不曾特殊照料的野玫瑰。
它們不似花園裏的鮮花飽滿、嬌嫩、顏色清新,卻渾身是刺、随心盛放、生命力驚人。
趙崇手裏捏着個蘋果,果皮一圈圈削下來,落進垃圾桶裏:“你說你,休息就休息,還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
正是雨季裏難得的晴天,衛輕樂骨頭裏鑽心的疼難得緩解,被人念叨幾句也不覺得敗壞心情,好脾氣地笑了笑。
趙崇一看她這笑就來氣:“行,我也說不動你,就你主意最多最大,你又給我當耳旁風。”
進來拔針的護士聽見了,笑着對趙崇說:“趙元帥,您這可就冤枉衛主席了,前幾天衛主席根本不見他們的,後來是看到新聞,覺得不能拖下去才見的。”
趙崇哪兒料到自己費盡心思壓的事情居然是被新聞捅到衛輕樂跟前,氣的蘋果皮都削斷了:“我要去跟他們說,誰打擾你休息,我就派誰去支援第三國際!婦女能頂半邊天——你這恨不得把另外半邊也頂了!”
這樣瑣碎的日子又過了很多年。
忽然有一天,趙崇來醫院時,瞧見近期時常昏睡的衛輕樂面色紅潤,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心裏忽然咯噔一下,過去一把抓住衛輕樂的手,臉上沒露出一點慌亂:“手都涼了,放被子裏,伸出來做什麽。”
“沒想到你老了會這麽啰嗦啊,崇哥。”衛輕樂眼眸一如少女時清澈。
恐懼忽然攫住了趙崇。
“哭什麽?”衛輕樂無奈地笑了笑,微涼指尖抹去趙崇臉上眼淚。
趙崇這才發現自己哭了。
“我今天一直在回想,覺得自己應該算對得起這個世界的衛輕樂,也對得起自己了。”她笑着輕輕說,“就是你,當了一輩子未婚夫,委不委屈?”
這個世界的衛輕樂心裏裝了太多事情,一個個往後排開,排到最後已沒有趙崇的位置,于是兩人終生未婚。
趙崇靜默了一下,喉結滾動:“孩子都有了,說什麽傻話。”
衛輕樂驀地笑了,與窗外野玫瑰一般燦爛。
是夜,汽車鳴笛、降半旗,國葬。
送葬隊伍多達十萬人,全城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