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世界五
世界五
眨眼孝期過了幾個月,定武侯也入土為安。
朝堂之上,定武侯的舊部開始陸續告老,辭官還鄉。
他們在前線驅除跶虜、保家衛國時,朝廷曾數次糧草支援緩慢。那時定武侯為安定軍心,說是大雪封山,行進困難。
如今定武侯故去,舊部才知那糧草是皇帝不願運,是定武侯三番兩次上書來催,又有不忍将士無辜送死的言官大膽進言,皇帝才松了口。
帝王昏庸,何必再留?
面對雪花一樣請辭的奏書,皇帝一個不落,全準了。
短短幾日,朝中武将走了近一半。
朝中不少人擔憂跶虜聽聞消息再次進犯,皇帝卻不以為意。
太子同樣有此擔憂,卻不敢去勸皇帝,只能私下去尋衛輕樂,希望她能勸住定武侯舊部。
衛輕樂嘴上答應,邀了幾位看着自己長大的叔伯來府上小聚,卻只聊些行軍打仗的事情,只字不提太子的委托。
于是半年以後,朝堂上定武侯舊部已然所剩無幾,剩下那些武官瞧皇帝如此也覺得心寒,紛紛跟着辭官了。
有關皇帝鳥盡弓藏、無容人氣度的傳聞在民間盛行起來。
皇帝聽聞後,在寝宮裏大發脾氣,兩個無辜內侍因此喪命,宮中人心惶惶。
又過了兩日,一道聖旨從宮中降下。
似是為了彰顯自己有容人氣度,皇帝直接降旨,封衛輕樂做了外姓公主,封號取定武侯中“武”字,為武陽公主,同時收她為幹女兒,同皇室公主享受一樣待遇,甚至還将自己珍藏的“仙丹”賜下兩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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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中還言,自己心疼“幹女兒”,料想定武侯也是,于是免了衛輕樂剩下的兩年半孝期,準她起靈除孝。
聖旨降下,宮中人帶着禦賜公主府金字牌匾而來,直接給衛輕樂換了門面。
公主府中人人皆平靜對待,衛輕樂第一時間照律法擴充了府中配置,将父親從前舊部收進公主府,名義上是護衛,實則将這些人好生供養了起來,當做長輩孝順、或是當做兄長一般敬重。
短短幾日,在衛輕樂的雷厲風行下,公主府鐵板一塊,俨然有了第二個定武侯府的趨勢。
而另一邊,江書喬在聽聞旨意的那天,只覺五雷轟頂、心如死灰。
适郡主,他尚能在朝廷搏得一官半職;尚公主,卻意味着他此生再無前進一步的可能,更不要妄想擡小妾、娶平妻。
此生,他只能頂着驸馬的“榮耀”,做一輩子皇家公主的奴才。
如此打擊之下,江書喬大病一場,渾渾噩噩養了半月。
江府聞言,派人捎來幾封信,閱過以後,江書喬才慢慢恢複康健,接受了這個現實。
江家在來信中直白指出,他從此既不能在官場上再進一步,此生便只剩下公主這一個仰仗,除了讨好公主,他別無他法。
得知他與公主至今沒有夫妻之實後,江家更是來信将他痛罵一頓,斥他不分輕重緩急,看不清形勢。
江書喬花了許久才做好心理建設,在這日傍晚好好收拾了自己,第一次主動來了衛輕樂的院子。
但他卻被護衛攔在了院外。這讓他覺得意外。
從前公主院子裏的人,可只有盼着他來的份兒。
江書喬雙手背在背後,昂着下巴冷着臉說:“這是何意?”
兩個護衛看都不看他一眼,強壯身軀并肩站在門口,宛如兩座小山,将江書喬襯托的如瘦雞仔。
不敢硬闖的江書喬只能站在院門口喊:“公主!江書喬求見!”
“不得大聲喧嘩!”兩個護衛瞪着虎目,将佩劍拔出一截,以示威懾。
江書喬吓得退後一步,只能在門口等了片刻。
聽見他聲音,衛輕樂總該忙不疊親自出來相迎了吧?就像從前那樣。
然而他等了許久,院中仍是毫無反應。
難道歇下了?
抑或還在為上次自己孝期喝酒生氣?
難不成自己還得拉下臉道歉?
江書喬深吸一口氣,反複回憶家中書信,終于忍住嘔血的沖動,回到自己院子裏寫了封書信,讓小厮送去。
信裏,他輕描淡寫地反省了自己孝期喝酒的錯誤,寥寥不過兩三行字,顯而易見地敷衍。
沒過多久,小厮滿臉菜色地回來了,說公主将信收下了。
“她可說了什麽?可有讓我過去?”
小厮垂着腦袋,縮起肩膀:“公主說:‘去’。”
——趕狗一樣。
江書喬胸口劇烈起伏,氣的眼前陣陣泛白。
“好、好、好……”江書喬撐着桌子,咬牙切齒:“她如今是公主了,也不将我放在眼裏了,來日可莫要再派人來請我去她院子裏!”
小厮觑他一眼,又埋下了腦袋。
瞧公主那模樣,可不像是會後悔的,總覺得……公主已經徹底厭棄自家少爺了。
一處受氣便要去另一處找回來,江書喬轉頭又去了自己在外頭的別院。
一翻親熱後,薛彤月伏在江書喬懷裏,忽然落起了淚,叫江書喬看的好生心疼:“怎麽了月兒?”
薛彤月委屈道:“如今她成了公主,我們倆的事情……只怕她容不下我。”
江書喬想起衛輕樂就來氣:“如何容不下!你且等着,我答應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自那以後,江書喬每隔幾日便往衛輕樂院子裏跑一回,次次都被趕走,時間一久,他也逐漸有些心慌,覺察出衛輕樂态度上的不對來。
但他毫無辦法,只能在被趕走以後,向薛彤月尋求安慰。
這日,江書喬碰壁以後,又滿腹氣悶地出了府,路上薛彤月說想吃點心,特地載着人繞路去買。
點心鋪子隔壁酒樓二樓的臨窗雅間,幾個官員的奉承構成了背景音,趙崇撐着下颌,有些無趣。
定武侯一事後,皇帝如前世一樣,認準原身是個脾氣軟、沒主見、好拿捏的,什麽髒活累活都交給他,連試探臣子這種事情都吩咐他去做,殊不知最經不起試探的就是人心,趙崇不過兩三句暧昧莫名的話,這幾個臣子就表現出了要跟他共進退的态度,也不知到底是逢場作戲,還是當真有易主之心。
趙崇随口回應兩句,瞥了眼窗外。
就這一眼,正好看見江書喬将懷中點心遞給馬車裏伸出來的纖纖玉手。
趙崇陡然坐直了身體,像是發現了自己領地的入侵者,繃緊了下颌。
旁邊的官員見狀,吓得陡然噤聲。
趙崇喊來侍衛:“去,跟着下面那輛馬車。”
話音還沒落地,江書喬上車時撩起半邊簾子,露出一張陌生的臉來,而江書喬竟然握住了對方的手。
趙崇:……
好像不止我一個人有點綠。
“王爺在看什麽?”同桌的兩個官員順着趙崇視線往下看。
“沒……”趙崇忽然一頓,叫住剛剛的侍衛:“去,把底下那輛馬車攔下。”
他款款起身,看着幾個不明所以的官員,勾唇笑了笑:“諸位大人,可要随本王一起,看個熱鬧?”
于公,因為定武侯的事情,靖王和武陽公主是出了名的“水火不容”。
于私,他早就看衛輕樂這個名義上的丈夫不爽了,眼下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能放過?
趙崇心情愉悅地領着幾個官員一同下了樓,來到因被侍衛圍住而驚慌不已的江書喬面前。
“江大人。”趙崇挂着笑,明知故問:“本王方才瞧見你來買點心,是買給公主的嗎?”
江書喬行了禮,瞥見在場的幾個官員個個職位高于他,頓時出了一層冷汗,尴尬地笑着,不知如何做回應。
趙崇又走到馬車跟前,用手中折扇敲了敲馬車外壁:“公主,本王如今可是你名義上的皇叔了,還不速速出來面見本王?”
馬車裏,薛彤月也吓得冷汗涔涔。
她父親不過一個小小縣令,如何惹得起眼前這些大佛?
一時間,她緊張的呼吸困難,小腹也陣陣抽疼。
趙崇捏着扇子等了一會兒,逐漸失去耐心,臉色也冷了下來,嘆道:“公主還是這麽任性,一點面子也不給皇叔啊。”他朝侍衛吩咐,“來人,将公主請下來,本王來教教她規矩。”
江書喬大驚失色,書生體魄攔不住、也不敢攔趙崇的侍從,就這麽眼睜睜看着侍衛掀開了馬車簾子。
青天朗日下,江書喬體驗到了什麽叫做被扒光一般的難堪。
趙崇的聲音在他聽來,也好似從地獄傳來的索命閻羅:“江大人,此女是誰?本王方才分明瞧見,你握住了她的手。”
-
一日後,武陽公主府。
衛輕樂坐在桌前,面前竹編的小簍裏放着一些核桃。
她抿了一口剛泡好的熱茶,等着六合給她砸核桃吃。
旁邊江書喬模樣憔悴,垂着腦袋站着,周身散發着如喪家犬的氣息。
衛輕樂瞥他一眼:“你要在這裏杵到什麽時候?本宮已經告訴你了,派去的禦醫是助她安胎,不是去打胎的。”
幾息以前,聽聞衛輕樂派了禦醫去見薛彤月,江書喬吓得魂飛魄散,以為衛輕樂是派人去打胎,瘋了般沖進衛輕樂的院子裏。
江書喬驚魂未定,垂着腦袋,認錯和道歉的話怎麽都出不了口。
他還從沒給衛輕樂服過軟,一直都是衛輕樂順着他。
六合瞥他一眼,戴好了金屬做的指虎——那還是定武侯命人為她打造的武器。
六合如今不過二八年華,幼時吃了苦,缺了幾年營養,個子至今十分較小,臉上也帶着點嬰兒肥。然而就是這麽個瞧着沒長大的姑娘,擡起拳頭,“啪”的一下,雲淡風輕又面無表情地砸碎了一枚堅硬的核桃,然後将核桃肉挑出來,放到衛輕樂跟前。
江書喬咽了口唾沫,總覺得自己的腦瓜應該不會比那核桃堅硬多少。
“沒事別在本宮跟前晃,看得心煩。”衛輕樂撚了塊核桃放入嘴裏,招呼六合,“這核桃不錯,你也多吃些。吃了核桃聰明。”
江書喬自知理虧,直到這時才醒悟衛輕樂不僅有處置自己外室的權利,甚至還有處置自己的權利。
大丈夫至此,還有什麽處境是更屈辱的呢?
他自認為忍辱負重地說:“殿下,微臣這兩日仔細想過了,此事是臣對不住你。”
六合分外稀罕地側目看了眼,手起手落間又砸開一枚核桃,驚的江書喬一抖。
嗤——
六合心裏笑他:膽小窩囊。
衛輕樂沒吭聲,一點點把第二枚核桃吃完,攔住了還要再砸的六合:“吃多了膩得慌。”
然後她才上下打量一眼江書喬:“江大人這話,倒是叫本宮不認識你了。”她長嘆一聲,“也罷,今日若是不叫你如願,你怕是要賴在這裏不走了。六合,備車。”
江書喬滿臉不解,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眼衛輕樂:“殿下這是何意?”
後者卻已然走到院子門口,江書喬聽見她同六合的交談随之逐漸遠去:“不過一房侍妾而已,他們二人既然彼此傾心,本宮何必當這個王母?且成全這對牛郎織女便是,免得叫京城人看了本宮笑話。”
江書喬上前一步,想喊住她,又開不了口。
他原想着,掙取功名、高官厚祿以後,替薛彤月求個平妻恩典。可如今衛輕樂已經是公主,歷朝歷代,何曾聽過哪位驸馬能擡平妻?
當日下午,京城又有新鮮熱鬧可以看。
那位從前跋扈嚣張到自己搶郡馬回府、如今貴不可言的武陽公主一身華服,親自騎着馬,領着個小轎,将那位懷了驸馬子嗣的外室一路擡進了公主府。
圍觀的百姓占滿街道兩旁,沖着小轎指指點點,讨論着這位驸馬侍妾的出身,不乏說她寡廉鮮恥,未婚先孕的,更多的卻是贊武陽公主豪武大度。
轎子裏,薛彤月攥緊了手裏的帕子,點點殷紅從她掐緊的指尖暈染開來。
沒有她想象中的明媒大婚,沒有許諾的平妻地位,只有一頂灰撲撲的小轎,永無翻身機會的侍妾名分,以及此生都再也無法洗刷幹淨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