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吳雨行在鳴和殿與各大門派商議何如抓住魔修寧乘風。
忽然一聲浩蕩渺遠的鐘聲傳來,是鳴和鐘的響聲。
鳴和鐘是傳承了幾萬年的上古法器,只要是鳴和派的弟子身殒,它就會鳴鐘示意。
吳雨行聽到第一聲鐘鳴,心中湧現出極度的不祥,白光随之而來,他再也無法忽視心底的不安,奔出殿外。
這是長明燈的燈光。
鳴和派弟子身殒,屬于他的那一盞長明燈就會從龍吟山脈中飛出,燃上十二個時辰,籠罩整個山。
其他門派的人也知道鳴和派的傳統,紛紛詢問道:“哪個道友不幸身亡?”
知道內幕的鳴和弟子回答道:“是寧乘風。”
衆門派的人紛紛發出慶賀的聲音——
“太好了!寧乘風這個殘殺無辜的魔頭終于死了!”
“天道好輪回,多行不義必自斃!寧乘風死了,張師弟在天有靈也能夠安息了。”
“不,”吳雨行端莊冷靜的面具破碎,驚慌失措地喃喃自語,“不會的,怎麽可能?寧乘風……寧乘風不是最能吃苦,怎麽折磨他都一聲不吭嗎?怎麽會輕易就死了?一定是上古法器出錯了,幾萬年前的老古董當然不可能一直正确……一定是這樣的!”
鳴和派有人感慨道:“沒想到寧乘風作惡多端,上古法器還認他是鳴和弟子。”
“就是,”另一個人符合道,“他分明在幾十年前就被元師伯逐出師門了。”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上古法器好像有靈性,特別重情重義,就連三萬年前入魔的趙若拙也有降半盞的待遇,寧乘風雖然殘殺同門,但和他一比還是差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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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議論紛紛,對于其他人來說無異于驚天大喜的消息,卻讓吳雨行如遭雷殛。
“不!他沒有死!這一定是他的又一個把戲!”
吳雨行瀕臨崩潰,瞬間禦劍飛行,沖出鳴和廣場,來到南禺峰下。
“雨行!”梁歇注意到吳雨行的反常,大喊道。
“吳道友這是怎麽了?”
梁歇搖搖頭表示不知,可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深。
“吳道友說起來應該是最恨寧乘風的,他暗戀千年的師兄就是被寧乘風殺害。”
“聽說嚴道友還是死在吳道友的合籍大典之上。”
梁歇聽着別人八卦自己的弟子,恨不得叫他們閉嘴。他擔心吳雨行出事,也禦劍飛行,緊緊跟随吳雨行來到南禺峰下。
…
南禺峰陰,山壁如同斧鑿,斷面萬仞高,從山頂奔騰而下的瀑布隆隆作響,擊打着一池青碧潭水。潭水性寒,有損劍修道行,因此衆人只知這千頃潭水的存在,而不知底下的情形。
梁歇看着吳雨行一頭紮入水中,咬咬牙也跟着進入,甫一入水,徹骨的冰寒席卷而來。
吳雨行卻好似感受不到冰寒的阻礙,在潭水中暢通無阻,幾下泅水就來到寒潭底部。
“寧乘風。”吳雨行溫柔地喊了一聲,上前抱起寧乘風。
寧乘風的身體溫暖不再,已經變得和寒玉一般冰冷。
吳雨行用力抽出釘在寧乘風琵琶骨處的剔魂鎖,安慰道:“不疼了,你醒過來,我就帶你出去看看大好河山。現在是暮春,春風正暖,你從前最愛在這個時節練劍。”
寧乘風的肌膚因幾十年未見陽光,變得病态般蒼白,此刻泛出青色。
吳雨行撫着他的臉,不斷地灌輸靈力,将他抱着懷中,用體溫去溫暖他,可是這一切都無濟于事。
“你醒醒好不好?”吳雨行不住哀求,“我願意陪你向元師伯負荊請罪,願意為你分擔責罰。他要廢除你的道法,我也不當劍修了;他要剔除你的七筋五脈,我也獻上;他要抽出你的靈體,我也一同受罰……”
“只要你的魂魄還在,只要你還活着,你醒過來好不好?”
不論吳雨行說什麽,寧乘風都不可能再出聲回答。
吳雨行開始哭泣,自責道:“是不是我害了你?你當日分明可以飛升……我卻擔心你飛升之後滅情絕欲,破壞了你畢生所求,讓你忍受反噬之苦。”
“你靈體強悍,我怕你逃跑,用了剔魂鎖,結果忘了你神魂受損。”
“都是我不好,”吳雨行抱着寧乘風起身,滿心懊喪,“早知道你是個惡人,我就應該陪着你贖罪,而不是囚禁你。”
吳雨行在寧乘風的額頭上烙下一吻,随後做出決定。
他轉身後卻渾身僵硬,他身後還有一個人——他的師尊梁歇。
“師父。”
梁歇臉色鐵青,詢問道:“你抱着的是誰?”
吳雨行搖頭,回答道:“不是誰。”
“是不是寧乘風?”
吳雨行一手抱着寧乘風,一手幻化出禦龍劍,顯然害怕梁歇從他手中奪走寧乘風。
梁歇怒吼道:“你知道這個叛徒的下落,竟然不把他交出來任由師門處置,還私自把他藏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現在拿着禦龍劍,是想要和我作對嗎?”
“對不起,”吳雨行堅定道,“我要帶他走,就算是師父也不能把他從我手中搶走。”
“你要把他帶到哪裏去?他已經死去,既然鳴和鐘與長明燈還承認這個叛徒,他就應該葬入龍吟山脈。”
“他還沒有死,”吳雨行搖了搖頭,“我要帶他去深淵。不到十二個時辰,他的魂魄還沒有完全消散,”
梁歇難以置信道:“你瘋了嗎?深淵裏全是魔修,先不說你能不能找到寧乘風的魂魄,光是進入深淵都要扒一層皮。你不是最恨寧乘風嗎,為什麽要這麽做?這幾十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吳雨行緊緊抱着寧乘風,呢喃道:“我以為我恨他的,可是……”
他擡起頭看着梁歇,“師父,你就當做不知道,放我走吧,等我救活了乘風,我陪他上山負荊請罪,向死去的嚴師兄磕頭。”
梁歇生平難得看到這個高傲的徒弟如此低聲下氣,于心不忍道:“就算你救活寧乘風,在嚴茂先陵前磕頭賠罪,鳴和派放過了他。可其他門派呢,其他門派被他殺害的無辜弟子呢?”
吳雨行低頭,說出他一早就決定好的話:“我願意為他,與所有人為敵。”
梁歇倒吸一口冷氣,不是因為吳雨行大放厥詞,而是他的這個徒弟向來是非分明,此刻卻為了一個萬死難辭其咎的魔修,不惜颠倒黑白,有損道心。
吳雨行的聲音變得高深莫測:“師父如果要阻攔,乘風因此神消道滅,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鳴和派年輕一輩的弟子有五個純陰和純陽體質的人,他們被寄予衆望,修行速度一日千裏,遠勝其他弟子。
死去的嚴茂先是純陽體質,生前最為優異,修煉萬年就已經趕上各位峰主的水平。
而吳雨行緊随其後,他說這話實在有底氣,梁歇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你要與我為敵嗎?”梁歇疲憊道。
“不是我要與師父為敵,”吳雨行仍然低着頭,神色不明,“而是師父不願意放徒弟一馬,要與我作對。”
梁歇沒想到在寧乘風在吳雨行心中如此重要,他長嘆一口氣,收回手中的長劍,叮囑道:“此去兇險,你多加小心。”
吳雨行已經做好戰鬥的準備,想着要在不傷害梁歇的前提下帶走寧乘風,卻沒料到梁歇願意放他一馬。
原來他在梁歇心中還算有幾分地位,吳雨行感激道:“多謝師父,我一定萬分小心謹慎。”
“乘風生前恨我入骨,千萬百計想要離開我,我絕不讓他就此遂願。”
他終于擡頭,一臉天真無邪:“我要與他千年、萬年,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
寧乘風死前兩天,神魂虛弱不堪,他心知自己命不久矣。
吳雨行在事後為他清理痕跡,只有在這個時候,吳雨行才會顯露出僅剩的一點點溫柔。
“你的身子有點冷,”他摸了摸寧乘風的額頭,語氣中竟然帶着關切,“你是純陰體質,寒潭性陰,最滋養不過,怎麽還越來越虛弱了?”
“呵!”
寧乘風譏笑出聲,轉身背對着吳雨行,不願再看他一眼。
明知故問!
寧乘風神魂為何日益衰微,不就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寧乘風一生所求不過一字——道,吳雨行卻偏偏斬斷了他飛升的希望,将他從雲端拉入泥淖。
道法反噬,寧乘風苦不堪言,更何況他神魂受損,吳雨行卻還在他琵琶骨處釘上了剔魂鎖。或許他原本在寒潭中還有複原的可能,但這剔魂鎖也将最後一絲希望抹煞。
他,寧乘風,就是一個廢人,是吳雨行雙修的工具,□□承歡的魔物。
吳雨行見他态度冷淡,心中湧起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澀,嘴邊忽然溜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後日就是我們合籍八十年周年。”
寧乘風終于肯施舍出聲:“我們不是道侶,沒有合籍。”
他永遠忘不了吳雨行在八十年前的那個眼神,對他恨之入骨的眼神。
那日,山內下着蒙蒙細雨,合籍大典上衆人焦急等待着吳雨行,等來的卻是一個噩耗。
吳雨行抱着嚴茂先的屍體,一步一步、緩慢而沉穩地從青石道走上,最後停在廣場,擡頭凝望衆人。
寧乘風也是那時才知道,和他共同修煉了千年的吳雨行并不喜歡他,他喜歡的是光風霁月的嚴茂先。
吳雨行同他雙修,只是因為兩人的體質,一個純陰,一個純陽,陰陽相合。
寧乘風等來的是吳雨行的質問:“嚴師兄身上的傷口,你是否熟悉?”
那是獨一無二的傷口,自華劍留下的劍傷。寧乘風對于自華劍無比熟悉,因為這是他的本命劍。
寧乘風驚慌不定,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吳雨行手握禦龍劍向他邀戰:“我想知道,究竟是你技高一籌,還是我能為嚴師兄報仇雪恨。”
鳴和派諸位峰主自然阻止了這一場鬧劇,寧乘風卻從此跌落凡塵,淪為萬人唾棄的叛徒。
他被人診脈,随後判為魔修。
這一切無懈可擊。夜深人靜時,就連寧乘風自己都要仔細回想,他究竟是不是有另一個人格,不然怎麽就修煉魔功,殘殺嚴茂先了呢?
“合籍大典雖然被打斷,”吳雨行緩緩道,“但我們有雙修之實,也算是道侶了。”
寧乘風忍無可忍:“你別惡心我了,一切皆非我所願。”
吳雨行沉默了很久,随後輕聲道:“後天也是嚴師兄八十年周年祭日。”
寧乘風把臉埋進雙臂中,一開始悄無聲息,緊接着身子微微顫動,默然抽泣。
吳雨行順了一把他的青絲,早有預料:“你果然……果然……”
果然如何,他又不肯說清,欲蓋彌彰一般,嘆息道:“你果然對嚴師兄的死心存愧疚。”
…
兩天後,寧乘風的神魂即将湮滅,合道本就逆天,飛升時被人強行關閉道法,他受到的反噬幾乎能讓他當場死亡。
寧乘風的嘴角溢出鮮血,他漫不經心地擡手拭去這一抹鮮紅,心想:“我當日為什麽沒有反噬而亡呢?我難道沒有勇氣自盡嗎?不然就不必平白無故受這幾十年的屈辱了。”
他的思緒漸漸渙散,他還是恨——恨自己不能滅情斷欲,徒生事端;恨自己誤入歧途,愧對師尊;恨自己有眼無珠,被吳雨行囚禁。
鳴和鐘的鐘聲與長明燈的燈光傳到寒潭中。
“呵,”寧乘風嘴裏嗆入一口潭水,“原來上古法器還承認我是鳴和弟子。”
他回想起漫長的生涯,将近一萬年的歲月,九千年左右都是在寧靜祥和中流逝,可偏偏最後的幾十年讓他生不如死。
他向來仁慈的師尊,對他說出誅心的話——
“逆徒!自此以後,不要再說我是你的師父!我沒那麽大本事,可以教出這樣高明的學生”
“有膽子修煉這種令人作嘔的魔功,卻沒有膽子負荊請罪,我真是看錯了人。我們師徒緣分已盡,你以後好自為之吧。”
想到這裏,寧乘風掙紮起來,不斷拉扯着剔魂鎖,心想:“我死前一定要再見師父一面。我現在縱然卑賤如塵泥,可曾經也是他座下最風光的弟子,他沒有看錯人!”
他原本還能夠維持幾個時辰的神魂,眼下經過這劇烈的掙紮變得更加脆弱。
“我不是廢物!”寧乘風大喊道。
“我曾是明夷峰首席弟子,是衆人的楷模。我也曾心高氣傲,受人敬仰。為什麽我現在心甘情願地受人欺辱,我不是這樣貪生怕死的人。”
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自願将神魂散入三界。
“我不是被迫身亡,我的命、我的生死由我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