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寧乘風毫不懷疑自己的抵抗,拼盡所有尊嚴的掙紮,在幕後主使者眼中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之舉。但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屈膝投降,不會低頭。正如他所言,他生來這般冥頑不靈,不懂變通。
寧乘風神魂反噬,渾身虛弱不堪,無法再使出太上境,只能左手執劍,右手掐着一朵青蓮,擺出最後的戰鬥姿勢。他已經做好準備,死亡的準備。他從來不憚戰死,他只怕自己受辱而亡。
吳雨行的本命劍發出的長鳴聲不再清越,而是變得嘶啞粗粝。
吳雨行看着寧乘風雙頰泛起大片紅暈,直接蔓延到耳邊,知道他受傷頗重,高聲勸道:“夠了!你明知不是我的對手,何苦多此一舉?”
銀絲不斷收縮,兩人都緊緊握住本命劍,暗中角力。
寧乘風的聲音重新變得冰冷起來:“我不怕輸,我只怕輸了之後被人百般羞辱,百般污蔑而不得辯解。我也不怕死,我只怕最後淪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吳雨行聞言,不僅不理解寧乘風,反而覺得他在推诿,當真怒不可遏道:“誰要你死了,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承認你做錯了?”
幾番對話下來,寧乘風有一種對牛彈琴的失落。他明知眼前的人只是一個幻影,仍然不可抑制地對吳雨行本人感到失望至極。
他心想:“倘若吳雨行本人在此,對我的态度也不會比這個幻影更加好了吧?他估計恨我入骨。”
銀絲繃緊,無法再繼續收縮,與此同時,銀絲也将兩人隔開,他們無法繼續靠近,只能遠距離釋放招術。
銀絲雖然能夠克制禦龍劍,但自華劍也受到相應的限制,兩者都無法放出如剛才般至高無上的劍招。
自華劍上不斷飛出白蓮,蓮花的花瓣如同精鋼錘煉而成的刀刃,一下一下地割着吳雨行的肌膚。
吳雨行的“皈依”抵擋了一部分,但因為禦龍劍受阻,他身上的傷痕不可避免地增加起來。
吳雨行的臉龐一向堅毅,不可動搖,可他今日動搖的次數未免太多。直到此時此刻,他的心才真正地變得堅硬,變得無堅不摧,他的劍心才重新恢複了往常那樣穩固的境界。
吳雨行冷冷道:“從前與你過招,我念着虛長你幾百年,且你是純陰體質,不适合修劍,一直都讓着你。現在卻由不得我随性而為了,我一定要捉拿你,讓你進入龍吟山脈,跪在嚴師兄的墓下,情真意切地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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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乘風吐出一口濁氣,道:“我自會忏悔,我知道平生有諸多對不住嚴師兄的地方,但絕非殺害他一事。”
吳雨行深深地注視着寧乘風,不再廢話,雙手執劍,放出“天下大同”。
寧乘風腳下的玉簪和玉镯抵擋了一部分劍意後支離破碎,右手的那朵青蓮放出光芒形成透明的屏障,但也無法阻止,瞬間枯萎零落。
“天下大同”的威力從釋放的時候就大打折扣,此後又被法器抵消大部分,只剩下小部分打在寧乘風身上。
這一招和吳雨行其他招術不同,可以直接傷害神魂,而寧乘風神魂本就虛弱不堪,再受一擊,直接嘔出一大口鮮血,撲倒在地。
寧乘風從未如此痛過。
他拜師元沒聞,不聽勸阻修煉無情道,在功法出現差池的時候,他沒有這麽痛苦。在他與嚴茂先一起出任務,因為自己的失誤,害得嚴茂先跌落深淵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麽痛苦。甚至誤傷嚴茂先,被魔修擄走,生死莫測,他也沒有這麽驚慌失措。
在這個苦不堪言的時刻,寧乘風腦海中湧現出數不清的想法。
他想要知道幕後之人的身份和目的,想要知道自己究竟特殊在哪裏,想要知道嚴茂先是否會原諒自己……
寧乘風眨了一下眼睛,氣若游絲,最後問道:“你就這麽愛嚴茂先?”
這個時刻,他還是把幻影當真,想要問問吳雨行這個問題。
寧乘風的肌膚蒼白,身上泛起的紅暈被襯得無比刺眼。原先他只是雙頰泛紅,現在他的脖頸、他露出的一小節手腕都如同熟透的紅桃,顯然十分異常。
寧乘風再次眨了一下眼睛。他趴在地上,只能看到吳雨行的雙腿不停走動,越來越近。
他還沒有聽到答案,他實在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于是又輕聲問了一遍:“你……就這麽……愛……嚴茂先?”
寧乘風感到越來越累,而眼皮越來越重,好似再也支撐不下去。
吳雨行蹲下身來,貼在他耳邊,回答道:“我曾深愛他……”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寧乘風大喝一聲,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擡手抱住吳雨行,按住他的後頸,将他壓下。
吳雨行沒有反應過來,一瞬間心如擂鼓,和寧乘風雙唇相合。寧乘風渾身發熱,燙得吳雨行一激靈。
吳雨行反應後,當場愣住,他沒有想到寧乘風會對他做這種事,在這個時刻。他一邊想推開寧乘風,一邊心中隐隐留戀,他的左手抓住寧乘風的手,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扯開那只熱得過分的手。
寧乘風雙眸微顫,青澀地伸出舌頭撬開吳雨行的唇齒,探入其中。
吳雨行在雙舌觸碰到的一瞬間,腦海中像雷電閃過一般,身體也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寧乘風忍着劇痛,一把握住吳雨行的禦龍劍,将其插入青石磚中。
吳雨行的舌頭上一陣發麻,寧乘風退後,兩人分開,牽引出一根閃光的銀絲。吳雨行這才反應過來,寧乘風根本不是對他有欲望,而是為了種下銀絲好牽制住他。
寧乘風通過銀絲,終于從幻影身上找到陣法的出口。
青石磚和禦龍劍的裂縫處放出光芒,第三個陣法的出口出現。
寧乘風看着吳雨行,嘴角又溢出一絲鮮血,皺眉道:“不管你是誰,目的何在,我還是找到了出口,這次你也沒有困住我。”
寧乘風的身影變淡,消失在光芒中。
吳雨行試圖抓住他,卻徒勞無功,他心中恨意與失落齊齊湧上,說不出到底是什麽滋味。
寧乘風在抽離第三個陣法的時候,神魂發燙。他種下的銀絲牽連着他和幻影的神魂,在離開的一剎那,神魂之間的聯系竟然沒有被斬斷,而是更加牢固地結合在一起。
寧乘風躺在地上,他已經進入第四個陣法。如果這個連環陣只有五個,他只要再找出最後兩個陣法的出口就可以成功逃離,但他神魂反噬嚴重,連動一下手指都很吃力。
寧乘風回想他闖過的三個陣法,金、木、水、火、土,第一個陣法代表土,第二個代表水,第三個代表金,不知道第四個法陣代表了什麽。
他在第三個陣法中出現了意外,神魂的連結估計短時間內解不開。
寧乘風的自華劍不斷閃爍着銀光,因為銀絲将兩人的神魂連結起來,本應收起消失的銀絲纏繞在劍柄之上。
他感覺到對方的神魂嚴重殘損,與他結合的那一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看來這一片神魂的主人不是幕後主使,而是恰好被吸入陣法中而已。
寧乘風攤開右掌,青蓮重新綻放飛出掌心,将他籠罩起來,為他療傷。
這一朵青蓮是五千年前嚴茂先贈予他的機關,裏面融合了心境、防禦陣法和療傷的醫術。
寧乘風心想:“我實在不懂醫術,要是嚴師兄在就好了,他醫術高明,我也不用這麽狼狽了……”想到這裏,他心中一痛。
自從三千年前起,寧乘風很少再去想嚴茂先,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吳雨行身上。或許是因為太過脆弱,他這時不由自主地念着嚴茂先的好。
在同吳雨行配合修煉之前,他更中意的人是嚴茂先,兩人也一起修煉了幾千年。
寧乘風剛拜入鳴和派時才十九歲,家中變故突生,只剩下他一個人。那時他也曾聽聞鳴和派,但始終認為這些修仙的事輪不到自己,直到明夷峰峰主元沒聞找到他,要收他為徒。
他在鳴和派見到的第一位師兄就是嚴茂先。
元沒聞帶他回明夷峰的那天清晨,他在道雅精舍前看到一位穿着青衣的人。嚴茂先站在霧岚中,衣袂在山風中輕揚,一派仙風道骨。
他看着元沒聞帶領寧乘風走來,含笑道:“我今日醒得特別早,左思右想,覺得好事将近,算了一卦,卦象指着明夷峰。弟子不請自來,不知有沒有打攪元師伯?”
元沒聞見到他也很高興,指着寧乘風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難得一見的純陰體質,你以後多照顧照顧他。”又側頭對寧乘風道:“這是扶若峰的嚴茂先,我不在的時間裏,你記得多向他讨教。”
寧乘風頭一次見到這麽俊朗的人,不由得多看了嚴茂先幾眼。
嚴茂先穿着青衣,頭發由一根青色的絲帶束起,含笑立在山岚中,美如畫卷。
嚴茂先是難得一見的修道天才,雖然入門二千年不到,但修為已經勝過入門五六千年的師兄們。
寧乘風後來修煉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常常去請教嚴茂先,一來二去兩人就相約一起在明夷峰山陰處修煉。
嚴茂先在八千歲左右時,修為已經能夠和諸位峰主比肩。寧乘風和其他師兄弟、師兄妹一樣,對嚴茂先欽佩得很,甚至還有一些愛慕。
如果沒有意外,他很有可能與嚴茂先結為道侶,可惜沒有如果。
大半個時辰後,寧乘風收起青蓮,神魂仍然虛弱不堪,但好歹能夠行動自如。
第四個陣法漆黑一片,在裏面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寧乘風閉上眼睛,收視返聽,卻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與心跳聲。這次,就連地下的聲音也消失了。
“不。”寧乘風微微搖頭否認,“這個陣法過于強大,陣修根本無法離開,只能在附近不斷輸入靈力以維持陣法的運作。我必然可以聽到這個陣修的聲音,現在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神魂與上一個陣法中幻影的神魂連結在一起,既然那個幻影可以用出吳雨行的“太上清心”,他自然也可以借用幻影的力量來施展這一招。
寧乘風右手執劍,橫于身前,左手快速結印,吟唱道:“神既內寂不虧盈,善惡若空何處生。……”
“太上清心”釋放出來,陣法一下子現出原本的面目。
寧乘風呼出一口氣,睜開雙目。
他從前和吳雨行對戰的時候,不止一次見識過“太上清心”,他被“太上清心”鎖定時,五感會無比遲鈍,劍心會出現偏差。
他知道吳雨行對他總是手下留情,據其他師弟說,當“太上清心”釋放出□□成威力,他們仿佛被困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中,會瞬間喪失鬥志。
這是寧乘風第一次以出招者的身份認識“太上清心”,與被困者不同,出招者的五感靈敏到無以複加的境地,能夠破除眼前的幻障,聽到周圍一切細小的動靜。
他看到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他仍然處于幻夢林之中,從來沒有離開,這說明他之前看到的山谷、深水、鳴和殿都是幻境。
他聽到有兩個人在對話,一男一女,恰巧這兩個聲音的主人,他都在不久前見過。
這兩個聲音都從樹上傳來,并不像一開始他聽到的那樣。
“我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無情,冰冷,”白袍魔修說道,“不論他眼前的人是嚴茂先,還是吳雨行,只要對他不利,他都能随手抛棄。”
女人的聲音中帶着嘲諷:“為了這樣的人,你犧牲這麽多,值得嗎?”
白袍魔修嘆了一口氣,回答道:“我欠他的,如果不是我,他當初也不會傻傻地去修煉無情道。”
女人幹笑了兩聲道:“難怪我覺得他熟悉,原來他也是合道者。合道的途徑在三萬年前已經被周世群掐斷,根本不可能飛升。”
白袍魔修無奈道:“所以我想讓他改修多情道。”
“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女人嗤笑道,“不過就算他改修多情道也無濟于事。三萬年前周世群領悟了合道的規則,靈修無情道,魔修多情道,他掐斷的不僅僅是無情道的飛升途徑,而是整個合道的途徑。”
白袍魔修道:“多情道可以飛升,我自有辦法,這個不勞你操心,只希望你能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
女人點頭應道:“這是自然,希望到時候你不要食言,不然我絕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