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進入深淵到底能不能活?”寧乘風喃喃道。
陳野芹見他臉色反複無常,并不覺得奇怪,接着說道:“或許有的人能活……”說完這一句,她垂眸不語,望着自己手上的紙牌暗自出神,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寧乘風這才從自己的心思中走了出來,陳野芹的神色分明說出了一些事情。他很快反應過來,探究道:“誰能活?是不是有人……”
他一句話沒有說完,陳野芹嗤笑一聲道:“是呀,那個人不就是晏自華嘛。”
陳野芹指了指寧乘風手中那張破敗的紙牌,神色不悅道:“深淵裏的魔修,要不是天生魔體,要不是後天入魔,不說引以為豪,至少都認同自己的魔修身份;只有晏自華來到深淵後大鬧了一場,殺了成千上萬的妖魔幽獸,可竟然這樣一個人……”
她再次望着手中的紙牌,紙牌不斷調動,現在最上面那一張中的人長相清秀脫俗、俊逸儒雅,是她幾萬年見過最好看的一人。
“這樣一個人……因為出身鳴和派就得到魔尊的青眼,也真是可笑呵!”
陳野芹冷笑一聲,将印着唐越霖的那張紙牌摁在桌上,懶懶地擡頭問道:“你是哪個門派的弟子?”
寧乘風自胃部泛起難受的酸水,眉頭緊蹙,冷冷道:“往事不必再提。”他心裏卻想,等事情結束之後,他一定回去同師尊說明情況。
陳野芹了然地點了點頭,她也不願再提及昔日之事,所以沒有再逼迫寧乘風交代師門。她從袖子中抽出一張空白的紙牌,随手甩給寧乘風道:“拿着這個出去吧。”
“怎麽出去?”
寧乘風接過白牌,剛要看,一直沒有動靜的吳雨行忽然拔劍将紙牌釘在青磚上。
“別碰。”他輕聲道,随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寧乘風見狀哪裏還管得了什麽陳野芹、紙牌之類的,只伸手牢牢将吳雨行攙扶,生怕他有一點閃失。
陳野芹不說話,招手将空白的紙牌收了回來,斜睨吳雨行,可惜道:“做這樣一張牌要耗我多少精力,就這樣被你斬碎了。”
Advertisement
坐在她左側的傅滿城沖她使了一個眼色,她搖了搖頭,怏怏不樂地笑着,看起來很是妖異。
吳雨行被陳野芹輕蔑地盯着,頗有些氣憤。魔修到底難防,想他半年前去古道派,人家掌門客客氣氣,哪有三番五次刁難,甚至想要暗害的呢?
“你還好嗎?”寧乘風在吳雨行耳邊輕聲問道。
吳雨行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哈哈哈哈哈——”陳野芹突然大笑不止。
寧乘風轉頭,重新看向陳野芹,怒道:“你笑什麽?”
陳野芹一邊捂着肚子,一邊伸手指着吳雨行,斷斷續續道:“我笑他死到臨頭……死到臨頭還在為你着想……”
寧乘風心中一緊,大聲急道:“你什麽意思?”
笑聲漸弱,陳野芹“哎”了一聲,又重歸于毫無生氣的厭世神态,緩緩道:“入魔需有心魔牽引,日積月累千百年方可成功,你就直說吧,他是靈是魔,有沒有心魔?”
“他是劍修,心思純正。”寧乘風如實作答。
一言方畢,四周的魔修都低低地笑了起來,竊竊私語。
吳雨行不想同陳野芹廢話,但他剛受到反噬,還需要寧乘風庇護,也知道寧乘風僅憑一人之力無法闖出此地。他在深淵動用靈力,神魂一陣陣劇痛讓他只能趴在寧乘風肩頭,再無法思考。
陳野芹把那張碎裂的紙牌放入懷中,起身向寧乘風那邊走了兩步,又停步道:“你介不介意我為他診脈?”
寧乘風當然介意,将吳雨行護在身後,立即幻化出自華劍,一把插在青石磚上。
陳野芹不怒反笑,眉尖一挑,無奈道:“那好吧,不過我不診脈也能預測個八.九不離十,他估計快要死了,最多再活個幾千年。”
修仙者漫長的生命付出的代價是脫離輪回,死後再無生還的可能。幾千年對于凡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長壽,但對于修仙者來說不過彈指一揮罷了。
寧乘風聽到陳野芹的話,冷哼一聲,心中卻開始反悔将吳雨行拖下水了。
“好一對苦命的鴛鴦,”陳野芹不住譏笑着感慨,“他這個蠢貨竟然為了你送死!當真愚不可及!”
她的語氣一個字比一個字重,說到後來整個大殿都靜了下來,仿佛落一根銀針都能聽清。
她站在傅滿城身前,怒而拍桌道:“而你竟也由得他為你白白送命!”
寧乘風想要反駁,卻無可反駁,直把整個臉憋得通紅,怒斥道:“你懂什麽?”
“我不懂?”陳野芹指着自己輕聲道,随後微微點頭,“是了,我不懂。”
寧乘風不知道她到底在發什麽瘋,直接用“太上清心”将其鎖定,長劍橫指道:“你放我們出去。”
陳野芹頓時覺得自己身處一片蒼涼凄清之中,四周纏繞着若有似無的壓力。她翻了個白眼,手中夾着幾張紙牌,她随手甩出一張印着玄衣紅襟女子的紙牌,那股無形的壓力剎那間消失。
“你是靈是魔?”陳野芹懷疑自己看走了眼,寧乘風用的分明是靈修的招式。
寧乘風頭一次見識這樣的招式,陳野芹的紙牌和靈修的符咒有些相似,卻又大不相同。
“合.歡道的魔修,如假包換。”寧乘風試圖平心靜氣地解釋。
他不清楚陳野芹的實力,絲毫不敢松懈。但憑陳野芹一說話,殿內千百個魔修都噤聲,便知她不好得罪。他也僅僅只是試圖,陳野芹輕易化解,他更加不好輕舉妄動。
陳野芹也相信寧乘風是魔修,對他能用靈修的招式感到好奇:“你剛剛那招是什麽?”
寧乘風十分不耐煩,自從進來深淵,他對這裏一無所知,而陳野芹進退有度,從他這裏套出了不少話。他從開始就覺得這個女人城府深,果然如此。
“我道侶的招式,我們神魂相連,我可以借用他的招式。”
陳野芹聞言沉默良久,收起攻擊的架勢,啞聲道:“我沒有想要傷害你們的意思……”
她眨了幾下眼睛,咽下心中的苦澀,長嘆一聲,轉身道:“随我來。”
寧乘風遲疑了一下,扶着吳雨行緊跟上去。
陳野芹瘦削高挑,動如清風,氣質卓然,雖神色恹恹,但衆人都懼怕她的威嚴。她行動間,魔修皆斂聲屏氣向後退去,默默開了一條丈長的道供他們通過。
吳雨行艱難地走了百步,到正殿門口,剛跨過高檻就全然失力,徹徹底底地癱在寧乘風身上。
寧乘風心下一松,柔軟得一塌糊塗,伸手打橫抱起吳雨行。他喉結一滾,不自覺地吞咽。
寧乘風低頭望着懷中之人堅毅的面龐,念起吳雨行昔日風采,愧疚不已。如果吳雨行與他劃清界限,就不必要承受這些無妄之災,還是鳴和派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之一。
寧乘風對吳雨行是什麽态度呢?很久以前,他能夠感受到嚴茂先對吳雨行的不同。嫉妒,抑或是豔羨?他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在漫長的歲月中,這些複雜的情感都與對嚴茂先的愛意一同被深深地埋葬,再回憶不起分毫。而現在,這些情感又翻滾起來,洶湧澎湃地拍擊着他的心岩,叩問着他的良心。
寧乘風走出一段路,在拐角處輕聲問道:“他能不入魔嗎?”
“可以。”陳野芹意興闌珊道。
寧乘風的心思一下子活絡了起來,聲音瞬間拔高:“怎麽辦到?求你告訴我。”
陳野芹聽到寧乘風說“求”之一字時态度懇切,心中一動,又想到他們竟然能夠神魂相連,将自己全心全意地交付對方,已然為他們的愛情動容,卻不知這不過始于一場陰差陽錯的誤會而已。
“求我也沒用,這件事……我根本辦不到……”陳野芹聲音細弱,臉上也露出頹色,“這只有魔尊唐越霖能夠辦到。”
“怎麽才能見到魔尊?”寧乘風急切道。
陳野芹走到偏殿停住,回首道:“只有一個人能夠求見魔尊,那就是晏自華。魔尊在他入魔後悉心培育,顯然把他視為傳人。”
寧乘風道:“多謝告知。”
“不必謝。”
陳野芹推開門,一揮手,廣袖中飛出幾片雪花狀的白屑,雪片貼在朱漆的香柱上瞬間照亮整個偏殿。
“進去吧。”陳野芹擡手懶懶地請道。
寧乘風跨過門檻,環顧四周。屋內亮堂,乍看并不驚豔,細看才能品出暗含的奢糜。他低頭越過層層輕薄的鲛紗,俯身将吳雨行擱置在軟塌之上。
吳雨行臉上滲着汗水,濕潤一片。他生得棱角分明,端正俊朗,從來給人可以依靠的感覺,很少像現在這樣眼角眉梢都布滿哀愁與苦痛,想要人去保護他。
一行水珠從吳雨行額上滑落,消失在鬓角。寧乘風覆身,額頭相抵,雙手撐在吳雨行的身側。
陳野芹見他們這樣,回憶起往事,苦不堪言,當即告辭道:“你如果有事就握住門上的龍環扣擊三下,自會有人來照料你們,我先走了。”
她走到門口,一邊是于心不忍,一邊是不想給寧乘風虛假的幻象,思量再三,躊躇道:“晏自華在中谷玄鏡,玄鏡有三,出入在上下鏡,便是風月鏡與花雪鏡。如今兩大入口的鏡靈都被魔尊抽出,他放言,在晏自華沒有道成之前不會開啓。”
寧乘風胸口的那面風月鏡忽然變得滾燙起來,這原來竟是出入玄鏡的鑰匙。
“你是見不到晏自華的,”陳野芹澀聲道,“如非通過晏自華,你絕不可能見到魔尊。即使真的找到魔尊,他又怎麽可能為了你們破壞深淵的規矩?深淵沒有靈修,這是他的信條,他不可能救你道侶的。”
寧乘風:“多謝告知。”
陳野芹接着道:“就連晏自華,魔尊當初也是冷眼看着他在煉獄一般的環境中掙紮了近千年,等他接受心魔後才現身。我勸你放棄吧……還是陪着你道侶安心走完這最後一程……千年說短也短,但說長也長。那些凡人不過百年壽元,千年過得有滋有味便是賺……”
她的話語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她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哄人的說法,就連她自己都不會甘心,怎麽能夠說服別人。
她只好說出真相:“魔尊最恨看不起自己魔修身份的人,你如果見到他也是枉然,他不會喜歡一個在深淵想要保持靈修身份的人,你的道侶必死無疑。”
寧乘風相比起她,反倒看起來更加冷靜一些:“我知道了。”
陳野芹惋惜地嘆了一口氣,關門離去。
寧乘風含住吳雨行的雙唇,他頭一次這麽不帶□□地渴望着吳雨行,渴望自己再一次被強壯健碩的身軀所占據卻不是為了雙修。
多情道的太上境與無情道截然相反。無情道的修者至此離飛升一步之遙,近乎滅情絕欲;而多情道的修者的每一寸情思都會被放大延長,心中充滿愛意,尤其是合歡道修者,每一縷绮念都能摧毀人的意志。
寧乘風作為合歡道修者,對于自己的道侶只有愛意而沒有绮念,倒也是獨一份的了。
“你後不後悔?”他含糊問道。
一直痛到幾乎無法呼吸的吳雨行聽到這一問,竟然擡手微微推開寧乘風,幹澀沙啞的聲音仿佛直接從肺部擠壓出來:“不悔。”
寧乘風的淚水瞬間湧上與滴落。
吳雨行眼中掉落寧乘風的淚水,他被激得阖目,又不想錯過寧乘風的表情,生生強撐開了雙眼。
一聲輕笑。
寧乘風聽到他的笑聲,終于忍不住心中的愧疚,掩飾地罵道:“你個混蛋在笑什麽?以為自己是個情聖很讓人感動?”
“是……”吳雨行喟嘆道。他心中的暢美勝過神魂的劇痛,擠出一句話:“我便是要讓你為我感動,要讓你愛我。”
這便是他的目的,他沒有什麽高尚的情操,他付出的一切都要求回報。他無法想象寧乘風不愛他,無法想象寧乘風與嚴茂先在一起的情景。
“你不要去找晏自華……請你陪我渡過餘生,我求你——愛我。”
他還是不敢告訴寧乘風,晏自華就是嚴茂先。
在他死後,剩下的時日便與他無關了,他再也不會知道之後的事,他只求最後一晌貪歡。
他還是不甘心,他想為寧乘風鏟除所有未知的危險,可他自覺已經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