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寧乘風聽到吳雨行的請求，沒有直接答應，沉吟道：“你別擔心，先睡一覺吧，醒過來之後神魂至少能夠修複大半，入魔的問題還有時間，我們以後再想。”
他躺在吳雨行身邊，把頭埋進吳雨行的頸窩處。
吳雨行本來在苦痛的泥淖中掙紮翻滾，思緒萬千，聽到寧乘風的話果真不去想未來，存了只争朝夕的念頭。他垂眸望着懷中的人，寧乘風這依戀的姿态讓他感到分外滿足。
無邊無際的苦楚伴随着強烈的睡意，他終于熬不住昏了過去。
寧乘風躺了半天，聽到吳雨行的呼吸漸漸趨于綿長平和，他睜開雙眼，撐着坐了起來，貼牆靠在的紗幔上，靜默地望着吳雨行。
不多時，他伸手按住吳雨行的睡穴，長舒一口氣。
寧乘風從懷中取出傳送符和風月鏡，盯着看了半晌，終于眉頭緊鎖搖了搖頭，想着過幾日再說。
他起身撫平白衣上的褶皺，慢步走到門口，擡手握住檀木門上的镂龍銀環輕輕扣了三下。
“你找我？”
還未見人，一陣懶慢的聲音就從走廊盡頭傳了出來。
寧乘風怕吵到吳雨行，立馬迎上前去。
走廊上的香柱塗着朱漆，與飛檐交接的地方盤着瑪瑙、碧玉雕刻而成的朱鳳與青鸾。走廊盡頭的芭蕉随風搖曳，更遠處黛瓦白牆，牆邊栽種的梧桐蓊郁一片，牆角立着一架秋千。
寧乘風收回目光，放到迤迤然閑步而來的青年身上。青年着一層鵝黃的绫羅長袍，胸口大敞，睡眼惺忪，好似剛剛從美夢中被喚醒。
寧乘風頓了一下，輕聲道：“打攪仁兄好眠了。”他看日上中天，這才喚人，沒想正值青年午睡。
“無妨。”青年慵懶一笑道，“你找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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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來乍到，還望足下能夠為我介紹深淵一二。”
“這有何難，”青年斜靠在香柱上，低頭望着白玉地面，“我們不如進屋坐下聊。”
寧乘風放眼望去，圓門外便是亭臺水榭，他伸手邊走邊道：“足下高姓大名？”
“敝人宋默，默默無聞的默。”
宋默跟随寧乘風穿過石徑石門，踏着萦迂的木橋走到長亭中。
“這是靜水湖。”宋默擡手将自己披肩的長發绾起，用黃絲系好。
湖邊空無一人，湖心的漆亭兩旁築了玉石長椅，高軒過腰。
宋默原先都是無謂的表情，走到正中的亭軒前，面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得意與餍足。
“靜影沉璧在滄海東南，占了整片極東的五分之一，有靜水、疏影、沉香、壽璧四大區域。我們所在的傲雪殿在靜水地帶，湖邊的亭臺水榭都是我設計建築的。”
寧乘風回首望了一眼宋默，沒想到他還有這個本事。
宋默已經趴在亭中的玉石圓桌上，枕着手臂斜眯一雙風流的桃花眼，含笑挑着寧乘風，渾然浪蕩不羁的懶散模樣。
“你不誇誇我麽？”他說。
宋默的聲音很有少年氣，又有一些低沉沙啞，好像夢呓一般，卻奇異地融合了輕浮與誠摯兩種特質。
寧乘風真切道：“你很厲害。”
宋默輕笑一聲，摸了摸鼻子，嘟囔道：“謝謝，我真是永遠都聽不倦別人對于我造物的贊賞，這真叫我開心。”
他一句話剛說完，便把半張臉埋在手臂中，只露出了細長的雙眼。
寧乘風端坐在宋默對面，俯視趴在桌上的人，食指不自覺地輕扣着桌面，漫不經心地問：“你知道晏自華嗎？”
“啊！”宋默嘆了一聲，“好像是知道一點，你問他做什麽？”
“他害我入魔。”寧乘風言簡意赅道。
“哎？”宋默再次被驚到。他直起了腰，雙手托腮道：“我知道的不多，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都是一些衆所周知的舊事罷了。”
“懇請足下告知。”寧乘風攥拳道，深埋的不安悄然浮上他的心頭。
“誰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只知道幾千年前……唔……”宋默眼珠一轉，像是在思考，随後肯定道：“三千年吧，三千年前他落入深淵。說來也奇怪，那一次靈魔交接，竟無一個大拿發現他跌落深淵。他落在極西的濕地中，那裏妖獸、魔物、幽靈聚集。濕地裏生着一些蘊含靈力的草，聽說他最初死活不願意入魔，靠着吞咽荑蘆維持靈修身份。”
聽到荑蘆二字，寧乘風心中一沉。
“他被巨爪蒼鷹攻擊，被九洞魔鼠齧噬……總之，無論他當初多麽厲害，在深淵待了幾百年靈力枯竭，随随便便什麽阿貓阿狗都能欺辱他。”宋默說着說着便有些同情起來。
他惋惜地喟嘆一聲，接着神神秘秘地說：“關于晏自華，最駭人的一點是什麽你知道嗎？”
寧乘風愁容滿面，神色陰沉，郁悒道：“不知。”
“有人說他當初已經身殒，”宋默嗤笑道，“當然這是無稽之談，誰都知道修仙者永離輪回，神消道滅就再無生還的可能。”
寧乘風聞言卻大笑出聲，怒拍了幾下玉桌，低頭神色不明。
宋默微笑看着寧乘風發癫，也不出聲，只是雙肘終于離開桌面。他看起來十分沉靜，長年蘊含朦胧睡意的那一雙桃花眼終于完完全全地睜開。
有趣。
十分有趣。
他心想，晏自華大名鼎鼎，大家以看耍猴戲的态度圍觀他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被擊倒在地，嘲弄着這一個假清高的修道者。大家都把他當做笑談，看着他從高高在上的靈修變得肮髒不堪，從翩翩君子變成一個毀容生蛆的醜人。
宋默想，不管別人怎麽冷眼笑看，他總歸在漫天的惡意中懷着些微的崇敬和憐憫，不過微不足道的崇敬和憐憫還不足以讓他對抗泱泱惡意，他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可憐人去得罪許多人，不值當。
他依然含笑，用那種略帶輕浮與誠摯的少年語氣說道：“他是在落入深淵将近一千年才終于低頭認命的，他奄奄一息，神魂碎裂，根本無法存活。後來的事情就沒人知道了。那時，他終于獲得魔尊認可，被魔尊帶離了濕地，也不知魔尊怎麽救活他的。”
寧乘風面色凝重，雙眸中宛若含着萬千種情緒，叫人看不透。
“他在兩千多年前得到魔尊的首肯離開深淵，最近一回來便被魔尊關在了玄鏡中。”
宋默原本說着晏自華，到了這裏卻忽然一頓，問了一個與晏自華無關的問題：“你是鳴和派的弟子麽？”
“是。”寧乘風回道。
宋默點頭，心想果然如此。
世人皆知魔尊唐越霖是鳴和派明夷峰首席弟子，曾在千年一聚的擎天試煉中拔得頭籌，雖然後來因故叛出鳴和派，卻仍然心懷感恩。他救助晏自華，衆人都猜測晏自華是鳴和弟子之故。
宋默也并沒有十足把握，僅僅只是好奇，随口一提，而寧乘風的回答證實了他的猜測。
“你與他結仇了嗎？”宋默問道。
寧乘風雙拳緊攥，悵惘失意，沉聲道：“或許吧。”
“結的是什麽仇，情仇麽？”宋默抿唇一笑，捧着臉輕佻道。
寧乘風心中翻江倒海，面上也控制不住地捎帶上了厭惡的神色。此時他對嚴茂先的情感萬分複雜，非一言可以名狀，就連他自己都難以辨明說清一二。
宋默的問題讓寧乘風格外不喜，他不願思考這些情感，本能地回避與嚴茂先相關的問題。
寧乘風張唇想要回答，抖動幾下終于也沒有開口，啞然神傷的模樣。
宋默肅然起身走到寧乘風身邊，正色道：“聽聞你是合.歡道修者，不知寧兄對魔修合.歡了解多少？”
“不解。”寧乘風道。
宋默精神大振，自薦枕席道：“你看我如何？”
寧乘風不知其意，如實回答道：“修為高深。”
他其實惱怒宋默，才只談論宋默的修為而不談論品格。無論是嚴茂先也好，還是吳雨行也好，都是勤勉刻苦、萬裏挑一的俊秀，并且言行克制，寧乘風最不喜散漫多言的人。
宋默挑明道：“合.歡道放縱□□，如今玄鏡已閉，滄海那邊污穢不堪，你若是要修煉随時可以求助于我。”
“荒謬！”寧乘風斥道，猛然起身直視宋默，“不知陳姑娘有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有了終身相伴的道侶？”
“知道。”宋默扶額，面上很是無奈，“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寧乘風十分緩慢地重複這四個字，好似這樣就能懂得這句話的含義了。
“修為越高，需求越大，你道侶現在自身難保，決不能滿足你。我是認真的，你很美，最重要的是足夠強大。在你之前，我從未與人同床，你可以放心，我很幹淨。”
宋默含情地望着寧乘風，寧乘風強悍并且正派，這是其他魔修少有的，又生得美貌異常，他當真滿意。
寧乘風沒有理會宋默的話，宋默對他而言不過是難以理解的插曲，不及嚴茂先給他傷害的萬分之一。
他點頭道：“原來這就是陳野芹叫你過來的目的。”
上面稱呼陳姑娘，現在直呼陳野芹，宋默也聽出來寧乘風的抗拒了。
“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你大可拒絕。我沒有要你當即答應，但日後你有這樣的念頭，記得第一個要想到我。”
宋默說完，淺笑着伸手去拉寧乘風的衣袖，寧乘風側身閃避。
宋默嘆氣道：“你勢單力薄，我不強人所難，這一點你大可放心，我絕不會召集人來欺壓你。你沒有改變心意一天，我便拿你當朋友一日。”
他繞過玉桌，挺直了脊梁，前行的背影有一股渾然天成的風流不羁。
“我去看看你道侶，說不定能讓他少受些折磨。”
寧乘風心中的排斥這才消減了一些，無言地跟随宋默走去偏殿。他不放心宋默，仍然對他有所顧忌。
兩人剛走出靜水湖心亭，明亮的長空忽無預兆地黑了起來，天色沉沉，煞是不詳。
宋默停足，身上的殺氣與魔氣毫不收斂地釋放了出來，頓時整個靜水地帶充滿了他的氣息。
寧乘風自看到宋默起便知道他強，卻不知他這般強，比之自己也不會太過遜色，恐怕與陳野芹伯仲之間。
寧乘風擡頭望着黑天，問道：“怎麽了？”
“有人硬闖靜影沉璧。”宋默一掃之前的輕浮浪蕩氣，十分嚴肅道，“哪個不怕死的來送命，我要讓他後悔在這個世上出生！”
宋默半蹲在木橋上，一手撐着橋面，一手快速結印。只見靜水瞬間沸騰轟鳴，源源不斷地朝天空中湧去。
靜水是死水，這不是說裏面不能活物，而是因為這是從旸谷直接流下的靈水，魔修在飛升之前不能沾染，否則非死即殘。靜水旁邊空無一人便是這個原因。
靜水在流入深淵後又發生了變化，靈修一旦觸碰到也後果不堪設想。陳野芹把寧乘風二人安頓在靜水邊也算是下策，如果吳雨行真的撐不過去，那就死馬當活馬醫，把他推入靜水中，看他的造化了。
靜影沉璧中高手如雲，進入的要求極其嚴苛，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偷渡或者強行破解，但無一成功，近千年來已經無人再試。
宋默調用靜水時心想，寧乘風一來就出了這種事情，是不是與他有關呢？他與晏自華結怨，如果來的人是晏自華他們還有沒有本事抵擋？
他很快想通，與晏自華對抗實在癡人說夢，真是晏自華來讨人，他也只好把寧乘風交出去了。
但是晏自華的可能不大，他被魔尊關在玄鏡中，不可能短時間內就道境大成，那麽他就可以留下寧乘風。寧乘風功力絕對在他之上，對靜影沉璧來說是一大助力，他還是想要留人。
靜水将上空沖刷幹淨，白日高懸，天又重新晴朗起來。
寧乘風經此一幕才知道上空有一層屏障，白日也是人造的，非巧奪天工四字可形容概括，他不由得欽佩起創造出此方天地的那群人來。
靜水重歸，就在此時，偏殿轟然一聲坍塌，漫天塵土沖天揚起！
“吳師兄！”寧乘風大呼出聲，疾入黃塵之中。
火光在塵土中亮起，寧乘風艱難望向執劍跪地的吳雨行，還有同樣受傷不輕的楚高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