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下午兩點不到,春生就背起環保袋準備回工地了,他走的時候男人就站在鐵皮門外目送他。
春生走得一步三回頭,總是忍不住要回頭看,好像要确認他是不是會一直站在那兒。
所幸晚晚就一直站在原地,連一步都沒有挪過,直到春生即将走出一橫街,他才遙遙揮手,轉身進屋。
過了午高峰,交通路況暢通無阻,春生回工地一路都沒有再堵過車。
下午工地來了一車新的空心磚,春生頭戴安全帽專心卸放磚石,和他一道忙碌的還有兩個工人,他們正偷閑等着春生把空心磚搬到手推車上。
包工頭不在附近他們便扯起了最近靜海市鬧得沸沸揚揚的“魏家醜聞”。
說起這靜海魏家,那真算得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魏家最早是跑船起的家,發跡至今四代人,在靜海如日中天,無出其右。
但魏家出名除了歷任當家人一個比一個會賺錢,還有一個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魏家這些年被抖出的腌瓒事和悲劇,三天三夜都說不完,比小說還精彩。
人們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聊了這些年,還總有新鮮事,從早些年魏家現任當家人亡妻所出的雙生子十七歲那年慘死一個,到幾天前魏氏天榮集團的董事會成員魏宣海夜會林家寡婦被拍,那股價跌得股民腦袋頂上的怨氣都快化靈了。
兩個工人閑時掰扯的就是這件事。
“要我說,這事兒本來也是林家辦得不地道,當初誰不知道那寡婦跟魏宣海正好着?林家橫插一腳進來,生生攪和了人家的好姻緣,要是那寡婦能嫁給魏宣海,也不至于年紀輕輕就守寡。”
“這事水深得很,我聽說是魏家有人不讓魏宣海娶,故意讓林家娶走吳家小姐的。”
“那這圖啥啊?吳家小姐要是能嫁給魏宣海,這兩家結姻親不是好事嗎?”
“正因為是好事才不讓成,魏家內部都亂成什麽樣了,要不是魏家老爺子還健在能鎮得住幾個兒子,天榮股價還得跌。”
Advertisement
說到這魏家老爺子也算是傳奇人物了,作為“船王”獨子,年輕時創立天榮集團,又憑一己之力給魏家開枝散葉,幾房姨太太前後給他生了七個兒子,四個女兒。
如今醜聞纏身,導致天榮股價暴跌的魏宣海便是魏家老五。
很難說今天魏家內部如此混亂的局面,究其根源會與魏家老爺子無關。
兩個工人聊得興起,春生對他們的談話內容是一點也不關心,他勤勤懇懇地把車上的空心磚整齊地壘到手推車上,抹汗的時候擦得小臉黑一條灰一條,對兩個聊天的工人憨笑:“推車放不下了。”
“行,一人一車,春生你拉到黃線上就行。”
“好。”
春生沒有絲毫怨言地幫兩個工人推死沉的手推車,推完回來又得接着裝實心磚。
今天來的這一車實心磚幾乎是春生一個人搬下來的,傍晚結工資的時候包工頭多給了他二十。
春生開心得下班回家都是蹦着走,他惦記家裏還有人等他回家,買完飯特意繞路去市場買水果。
他不知道晚晚喜歡吃什麽,只能每一樣都買一點,想讓他多嘗嘗。
而他這一繞路再加上晚高峰,回到西角路的時候早過了晚上八點,下公交車見天色都黑透了心頭難免發慌,勞累一下午的疲憊都忘了,倉皇失措地往家跑。
夜幕下的西角路路燈昏暗,閃爍接觸不良的明滅光影,橫街巷口也不知道從哪家窗戶飄出爆炒青椒的嗆人辣味,不少過路人都被嗆得鼻涕眼淚直流。
春生跑過來時就猝不及防地吸了口辣椒,辣味直沖口鼻黏膜,整個上呼吸道都在發出抗議,噴嚏聲一個接一個。
他傻傻站在原地完全想不起來要跑,接二連三的噴嚏讓他眼眶不斷湧出生理性淚水,視野被模糊看不清周遭環境他更加不敢亂走。
幸而沒過多久,他面朝下的臉被一塊散發不知名香味的手帕輕輕覆住,将嗆人的辣味阻隔在手帕外,溫柔安撫他被辣椒味反複折磨的口鼻,也止住了他仿佛停不下來的噴嚏。
春生怯怯擡起淚眼,看清面前的人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直到他聽見對方說。
“東西我來拿,你扶好手帕。”
春生怔怔點頭,手腕頓時一松,他提了一路的水果袋被男人提走了。
春生聽話地捂緊臉上的手帕,乖乖跟在男人身後回家。
老舊路燈勉強能照亮前路,他們一前一後走過亮着燈的門窗,能聽見從屋子裏傳出的電視聲,主持人的歡聲笑語回蕩在行人寂寥的街巷中,可電視裏的歡樂未能随聲音傳播出來,反倒讓當下的寂寥顯出無限深遠的落寞。
春生看着男人修長挺拔的背影,期期艾艾地問:“晚晚,你喜不喜歡吃香蕉呀?”
“不算喜歡。”
“那葡萄你喜歡嗎?”
男人聽到這才意識到手裏沉甸甸的袋子裝的是什麽,打開粗略一眼掃去竟有香蕉、葡萄、水蜜桃等好幾種水果,他不禁微蹙起眉,無奈地看向春生,“你不要再為我多花錢了。”
“我有錢的。”
春生還怕他不信,從環保袋裏拿出今天花剩下的二十元給他看。
“有錢就好好存着,我不需要這些,如果是你需要的,那你可以買,但是不要為了我……”
男人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春生把錢塞進他手心的舉動打斷,他面容愣怔地看着那舊舊的二十元,也不知道這張錢經過了多少人的手,最終被春生塞進他手心。
春生彎腰從他手裏提回水果袋,明明五官生得也不驚豔,只能算清秀,可他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模樣淳樸又天真,說不出的好看。
即使他滿頭滿臉都灰撲撲的,落滿從工地帶回來的粉塵,可他澄澈的眼眸卻讓他有種一塵不染的幹淨,就像水泥磚縫裏頑強生長出來的粉白小花,迎着太陽努力芬芳。
“我買了好多水果,還有李子和黑車輪。”
聽到黑車輪三個字,男人終于從被強塞二十元的驚愕中回過神,看着春生笑得讨好的臉龐,心緒複雜不寧。
“是黑加侖。”
“對對黑加侖,老板說好吃,我給你洗好不好?”
春生很努力想要讨他歡心,他不敢強留人在他家裏,但如果能多留一天,哪怕一個小時也是好的。
兩人回到家,春生馬上拿出袋子裏的水果,把該洗的洗幹淨,再擺到桌上擺得滿滿的。
黑加侖和葡萄一小串,香蕉三根李子五顆,還有聖女果和西梅若幹,春生明顯是每一樣都挑着買一點回來。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盒飯,一盒只有幹焖豆腐和水煮白菜,另外一盒則葷素搭配了好幾道家常菜。
男人坐在床上,舒展筆直修長的雙腿,沉默地看着方桌上的東西,視線緩緩平移,對上春生亮晶晶的雙眼。
春生獻寶一樣把一顆西梅放進他手裏,軟聲哄他開心,“晚晚,你吃吃看喜不喜歡,你喜歡吃我明天再買。”
男人握着手裏的西梅,看向被春生收在褲兜裏露出一角的手帕,淡笑不語。
春生見被發現了,紅着臉捂住褲兜,“我洗幹淨就還給你……”
男人并不在意手帕被他藏起來,傾身從方桌上拿了一顆西梅給他,“你嘗嘗,是甜的還是酸的。”
春生接過咬了一口,眼睛倏然變得更亮,“是甜的!”
“你喜歡吃甜的?”
春生點頭,“你不喜歡嗎?”
“一般喜歡。”
春生犯了難,納悶他說的一般喜歡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所幸男人如他所願吃起了甜甜的西梅,吃完就把那張有些皺巴巴的二十塊拿出來還給他,“你賺錢不容易,好好存起來。”
春生搖頭沒有接。
男人手指捏着那張二十元面額的紙幣,不太明白為什麽春生要把辛苦掙來的錢給他。
“為什麽給我錢?”
“給你買東西。”春生拿起筷子開始吃盒飯,還沒忘了招呼他一起吃,“晚晚,再不吃飯就涼了。”
男人把那張二十塊放在桌上,拆出一次性筷子,看了看兩人盒飯菜色的差距,把排骨和煎蛋夾給他,“我這份多少錢?”
春生比了個數字。
“那你的呢?”
春生又比了個數字。
兩個盒飯的價錢不出所料差得很遠,男人把自己盒飯裏的肉都挑給他,“就那麽想把我留在你家裏?”
春生沉默地往嘴裏扒米飯,避而不答。
可他不知道沉默有的時候也可以是一種回答。
他是從記事起幾乎沒有感受過溫情的人,所以連挽留的手段都那麽拙劣,叫人能一眼看穿,笑容是讨好的,就連眼神也是,唯恐惹人不快,于是累了一天掙的錢一分也沒給自己留。
明明生日願望是許的好好存錢,結果掙的都給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來路不明的人花了。
男人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春生,這個人比他想象的要更純粹,更貪戀溫情,也更好騙。
他毫不懷疑他此刻要是讓春生拿出所有錢來,他連一塊錢都不會藏。
這樣弱小的“螞蟻”,真的适合被卷入名為魏家的渾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