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夢魇
夢魇
拒絕了鄧布利多請求的當晚,伊薇特久違地在夢中踏入了拉文克勞河原的舊居。
這棟房子還尚未荒廢。剛塗了油漆的木質窗框敞開着,從外面湧進來的風拂起綴有蕾絲的淡色紗簾,使客廳中充盈着花草的清新味道。母親慣用的披肩搭在沙發的扶手上,父親做了一半的手工活則被随手堆在角落裏。
舊屋的布置比小天狼星和伊薇特住着的時候要擁擠淩亂得多,但也顯得格外熱鬧鮮活。
她立刻就知道自己是在那個夢裏。
那個熟悉的、漫長而絕望的、無法醒來的殘酷夢魇。
伊薇特發覺自己面對着一個高高的立櫃,站在椅子上,努力踮起腳,伸出細小的手,試圖去夠放在櫃子頂層的那把裏拉琴。
琴是母親從希臘帶來的,被擺放在拉文克勞河原舊居客廳的立櫃裏。這個立櫃在坎貝爾夫婦遇害那晚被食死徒的魔咒炸毀了,連同裏面收藏的樂器也都沒能幸免。
愛格妮絲·坎貝爾夫人是研究音樂魔法的女巫,偶爾也會教自己的孩子們彈奏這些樂器,可從來不允許他們去使用玻璃櫃裏這些古老而精致的收藏品。
伊薇特渴望能夠觸碰到那把來自希臘的裏拉琴,已經很久了。
可惜她才八歲,個子還太矮,即使站在椅子上用力踮起腳,指尖離櫃子頂層還有兩、三英寸的距離。
她已經在這兒嘗試五分鐘了。
那把琴倒是在她意念的影響下移動了幾英寸,可她害怕年幼的自己控制不好魔法的力度,一不小心就會使琴從架子上摔下來,所以也不敢太過用力。
伊薇特沮喪地收回舉酸了的手臂,不甘心地擡頭瞪了一會兒櫃子頂層,才轉過頭,大聲喊:“利奧——”
她喊完了,才想起來哥哥沒在屋裏,這會兒應該在庭院裏和河原其他孩子騎着飛天掃帚傳球玩。
海潮聲、笑鬧聲和飛天掃帚破空而行的“嗖嗖”風聲,交織着透過敞開的窗戶湧進來,亂七八糟而生機盎然地充斥着客廳。她原以為身處于噪音當中的哥哥肯定聽不到自己的招呼,于是打算跑到窗邊再試着喊一次。
Advertisement
可誰知道,還沒等她從椅子上跳下來,伊薇特就察覺到窗口一暗——有個男孩騎着飛天掃帚緩緩降落,從敞開的客廳窗戶外探頭進來。
利奧波德·坎貝爾繼承了出身希臘的母親的容貌,有着淺栗色的濃密卷發、深邃漂亮的淺藍色眼睛和高挺俊秀的鼻梁。臉頰上有着并不明顯的淺淺雀斑,身形和同齡人比有些瘦削,但被蘇格蘭高地的風撫育得健康、勻稱而高挑。
“你在找我嗎,伊芙?”他笑着問。
伊薇特一言不發地指向那個高高的櫃子頂端。
利奧波德從掃帚上翻身下來,熟練地移坐到窗框上,如同一只敏捷的小獸般從敞開的窗戶中鑽進來,把掃帚随手立在牆邊,朝伊薇特走過來。
“你想要的是哪個,伊芙?”他踩到椅子上,低頭問仰着臉看向自己的妹妹,“七弦的那把,還是四弦的那把?”
“四弦的。”
“給你。”
他把伊薇特想要的那把琴遞過來,沒說“要小心拿好”,也沒說“注意別碰壞它”。盡管這把琴是母親的愛物,是十五世紀的古董,是足以陳列在博物館中的珍品。他相信妹妹會保管好它。即使磕了碰了,他也能幫她把它修好。
伊薇特跟哥哥道了聲謝,高高興興地捧着琴坐到了地毯上。
利奧波德則從收藏樂器的立櫃裏為自己取了一支阿芙洛絲管,又從櫃子底下的抽屜裏翻出一疊羊皮紙記錄的樂譜,走到伊薇特身邊坐下。
伊薇特一看到他拿着的管樂器,就“咯咯”地笑起來。
“你要吹這個嗎,利奧?”她笑着問哥哥。
“怎麽不行?”利奧波德反問道。
他察覺到了妹妹語氣中的調侃之意,但神情仍舊安然平靜,不甚在意地将骨制的簧管放在嘴邊,試着吹了兩個音。
“媽媽不是說了嗎?”伊薇特被這兩個單調的音節逗笑了,笑得肩膀都聳動起來,“阿芙洛斯吹奏的是獻給酒神的音樂,代表着——”
“——代表着狂喜和放縱。”利奧波德從容地接話道,“我知道,伊芙。沒關系,裏拉琴象征着寧靜和節制,我們總能在合奏中找到某種平衡的。”
伊薇特忍着笑點了點頭。
“你想先試試哪首曲子?”利奧波德問。
“《梅索梅德斯的缪斯贊美詩》。”
利奧波德在羊皮紙卷中翻了翻,找到了妹妹說的曲譜,将羊皮紙在兩人面前攤開。
“我會彈得很慢的。”伊薇特注視着他慢條斯理的動作,有點緊張地小聲說,“我彈不好四弦,利奧,也許等會兒要去換那把七弦的……如果我跟不上你的調子,你記得要等等我,行嗎,利奧?”
利奧波德伸出手,搭在妹妹的肩上。
“沒有誰一下子就能把事情做到最好。”他笑着說,“沒關系,伊芙。我總是會幫你的。”
——騙子。
被困在幼小女孩身體中的伊薇特木然地想。
你說過會幫我的。你說過會陪着我。可你馬上就要成為我人生中第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白,将我推上一條不斷失去的殘酷之路。
這是哥哥最後一次陪她彈琴、最後一次對她露出微笑。
再過一個小時,母親就該從集市回來了。他們在那之前就将偷取出來的樂器放了回去。
伊薇特把地毯上鋪開的曲譜歸攏好,按順序收回抽屜裏。利奧波德則像來時一樣鑽出了客廳敞開的窗戶,重新跨上了飛天掃帚。
他下午要同朋友們去探險——村子裏的幾個男孩不久前發現,倘若海風角度正好,就能借着風勢,直接從懸崖邊乘着飛天掃帚降落到海濱,不需要繞幾英裏沿着綠玫瑰角那邊的小徑下去。
利奧波德覺得自己的飛天掃帚太過輕巧,很容易被海風吹歪,所以偷偷拿到了家裏掃帚棚屋的鑰匙,打算借用父親那把更長也更重的飛天掃帚。
他認定父親的掃帚會更穩當,轉向時也會更順利,肯定能不出差錯地降落到海濱,還答應妹妹替她撿回來幾個漂亮的貝殼,又許諾說,等伊薇特在霍格沃茨上過飛行課,他就帶她一起飛去海邊玩。
然後他說:“晚飯時見,伊芙。”
伊薇特正在廚房裏用流水仔細地沖洗雙手,好洗掉指尖沾染的琴油和殘留的松香,以免被母親發覺他們偷拿了她的藏品。聽到哥哥的聲音遠遠從窗邊傳來,只是含糊應了聲“好”,連頭也沒回一下。
因為她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
就是這個下午,利奧波德所乘的掃帚被一陣忽然而劇烈的海風卷走,失去控制、墜入海中。同去的幾個孩子在附近海面上盤旋許久都沒看到他的影子,這才趕回村子裏求助。
可被困在年幼身體中的伊薇特知道——哥哥沒能等到大人們的救援。
別去。
別去!
她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只能徒勞地在心裏抽泣着尖叫。
留下來。陪着我。
你會死的。你才十二歲。你墜下懸崖時該有多害怕?你被海浪卷走時有沒有喊我的名字?有沒有希冀過我能在冥冥中聽到你的求救?
別去,哥哥。
你總是能聽到我的呼喚,我卻沒能聽到你的。我沒能救你。我甚至沒為你有過半點的擔心。
你在水中掙紮、窒息、流失着最後一點生機的時候,我正毫無所覺地乖巧依偎在母親懷裏,唯一所祈求的,只是不被她發現我們動了收藏櫃裏的樂器。
哥哥。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
如同隔着蓄滿眼眶的淚水視物一般,眼前的景象逐漸變得虛幻朦胧。
模糊的色塊不斷變化扭曲,仿佛行将消散,可殘留在靈魂中的痛楚仍然尖銳而真實。
伊薇特已不再無聲地哭喊了,也放棄了無謂的掙紮。十餘年裏無數次踏入這個重複的殘酷夢魇,她早就清楚自己的無能為力了。
心髒中的痛苦仿佛被抽離出來,不斷融化、蒸發,彌散到身體中的每一個角落,毒劑般侵蝕着她的思維和意識,使她變得遲鈍而茫然。
她靜默地等待着另一段審判的開始,像以往每一次走入這夢魇中一樣。
眼前的景象再次變清楚的時候,伊薇特發覺自己站在笑盈盈的父母面前。
坎貝爾夫婦還穿着參加她畢業典禮時的長袍,并肩坐在霍格莫德碼頭邊的長椅上,正等待着搭乘開往拉文克勞河原的最後一班渡輪。
“你們去希臘也坐船嗎?”她聽到自己問。
“哦,關于那個。”坎貝爾先生說,“我們原本打算乘麻瓜的飛盤(airplate)——”
“是飛機(airplane),親愛的。”坎貝爾夫人柔聲打斷他說,“我們又不是要坐到一個會飛的盤子裏。”
“飛機,沒錯。”坎貝爾先生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接着說,“馬丁說這種交通方式便捷極了,顯然快過火車和郵輪……否則如果通過飛路粉或門鑰匙,我們每經過一個國家,都要向當地魔法部的交通司提交入境申請,那實在是太麻煩了。”
“韋伯小姐告訴我們,最近歐洲的很多國家正在限制英國巫師的入境簽證。”坎貝爾夫人解釋說,“似乎他們已經開始警惕和防備來自英國的黑魔法勢力的入侵。”
“申請入境避難也不行嗎?”
“也許等他們的魔法部能再完善一下鑒別黑巫師的措施,就會開放政治避難通道了吧。”坎貝爾夫人說,語氣平和,并不顯得擔憂,“格林德沃掌權的時代才過去沒多久,也難怪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話說回來,”坎貝爾先生插嘴道,“你媽不太信任麻瓜制造出來的會飛的交通工具,因為她害怕自己收藏的那些樂器被碰壞了,所以我們最後還是決定搭船,你知道,從地中海那邊繞一下。雖然慢幾天,但是更穩妥。”
“那你們最好入秋之前就啓程。”伊薇特說,“海上旅行要比陸地冷得多,是不是?最好趁着夏天還沒——”
“恐怕不行,親愛的。”坎貝爾夫人說。她伸出沒挽着丈夫胳膊的那只手,替女兒摘掉了粘在衣領上的一片碎草葉,眸光溫和而無奈。
“家裏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坎貝爾先生解釋道,“我們計劃把利奧的墳墓整個遷往希臘……要不然,你看,把你哥哥一個人留在蘇格蘭實在是——他被葬在因弗內斯的麻瓜公墓,要想掩人耳目把整座墳墓遷出來……有點困難,我想,但并非不可行……我只需要——”
他提到夭折的長子,心裏不免難過,連聲音也變得幹澀喑啞,含含混混地說不下去。坎貝爾夫人輕輕拍了拍丈夫的手臂,眼眶和鼻尖都有些泛紅。
三個人相對着沉默了一會兒,坎貝爾夫人鎮定地抹掉了眼角的一點淚意,對伊薇特露出一個安詳的微笑。
“別擔心利奧的事,親愛的。”她鎮靜地說,“我們既然要搬離河原,你父親就打算把他的工坊轉讓出去,要好幾個月才能找到合适的人接手。我的八十三件樂器在裝箱之前也需要進行最後的保養……這幾個月裏,我們總能想到辦法把你哥哥一并帶走。”
“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法在入冬之前到希臘去了。”坎貝爾先生補充說。
“那明年春天?”伊薇特滿懷希望地問。
“明年春天一定。”坎貝爾夫人保證道,“等港口的冰化了,我們就搭第一班船。”
“也許能趕上加拉希底港的狂歡節呢!”坎貝爾先生笑呵呵地說。
“我們必須避開狂歡節那幾天。”坎貝爾夫人卻悄聲跟女兒吐露實情,“否則我的樂器搬下船時,肯定會被港口游行的隊伍碰壞的。”
伊薇特注意到父親露出失望的表情,不禁抿起嘴笑起來。
渡輪就在這時緩慢駛入港口。水手們吆喝着抛下纜繩、放出舷梯,坎貝爾夫婦從長椅上站了起來,伊薇特拉着行李箱,和他們一起走向等候上船的隊伍尾端。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就在這時慢吞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