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夢醒

夢醒

“我想到了一件事,”伊薇特慢吞吞地說,“既然你們今年冬天要留在蘇格蘭——”

“你想回來和我們一起過聖誕嗎?”坎貝爾先生興沖沖地問。

“恐怕不行,爸爸。”伊薇特有點內疚,小聲說,“在希臘的第一年,我更想留在學校多看看書,為以後做好準備……我是想問——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也許、嗯……但我現在也說不準……”

“你看上去有點為難,親愛的。”坎貝爾夫人安撫地握了一下女兒的手,細心觀察着她的神色,試探着問,“——是和你的男朋友有關嗎,伊芙?”

聽到這個具有特別意味的稱呼從母親口中說出來,即使是伊薇特,難免也有片刻的不自在。她感到自己耳垂發燙,但多少稍微松了口氣。

“是的,媽媽。”她竭力維持着表情的鎮定,若無其事地說,“我是想問問,你們會不會歡迎他去蘇格蘭過節。”

坎貝爾夫人笑了。

“當然歡迎,親愛的。”她和藹地說,既沒追究那男孩不和他自己家裏人團聚的緣由,也沒責問女兒是不是沒征求過父母同意時就已擅自給出了邀請。

“小天狼星也許會在他朋友家裏過聖誕節。”伊薇特說,“我會問問他願不願意在新年前後去拜訪你們一次。”

“他想什麽時候來都行。”坎貝爾夫人應允道,“我看到他在學校門廳裏同我們打招呼的樣子了,他看上去是個熱心真誠的好孩子。真可惜我們今天沒能跟他說上話。替我們問候他,好嗎,親愛的?”

“他通常不是這樣的,媽媽。”伊薇特笑起來,“至少學校裏沒人會用熱心真誠這樣的詞來評價小天狼星·布萊克——但是,好的,我會替你們問候他。”

“你說他叫什麽來着?”坎貝爾先生插嘴問,“塞勒斯?”

“是西裏斯,爸爸。”伊薇特轉向他,“你知道,就是那顆最亮的恒星的名字。”

“這名字可不太常見,是不是?”坎貝爾先生興致勃勃地說。

“的确不太常見。”伊薇特耐心地回答道,“這好像是他家裏的傳統——他的中間名也是一個星座。”

Advertisement

“挺好記的。”坎貝爾先生評價說,“星星的名字——我肯定不會忘。”

“別把他叫成天王星就行。”伊薇特笑着說。

坎貝爾先生哈哈大笑起來:“別把這個念頭種在我腦子裏,小姑娘!”

“別擔心,親愛的。”在提醒登船的悠長汽笛聲中,坎貝爾夫人含笑對女兒說,“即使你爸暫時想不起來是哪顆星星,我也會提醒他的。”

“我知道你會。”伊薇特說。

她上前擁抱了母親,親吻她的臉頰,又踮起腳去吻了吻父親的臉頰,将行李箱的拉杆交到他手裏。

“我們這就回去了。”坎貝爾先生說,“別熬夜太晚,伊芙。要注意休息。去看看愛琴海。我還聽說東馬其頓有個巫師家族,他們家手工制作的閃光奶酪很不錯。”

“我記住了,爸爸。”伊薇特溫順地答應道,“別熬夜、愛琴海,和閃光奶酪。”

“好姑娘!”坎貝爾先生高興地親吻了女兒的額頭。

“到雅典就給我們寫信,好嗎?”坎貝爾夫人拉着她的手,囑咐說,“記得先去換貨幣,然後就去當地魔法部登記魔杖。一定把魔杖使用許可保管好,和巫師入境簽證收在一起。”

“我會的,媽媽。”

坎貝爾夫人最後伸出手,匆匆将一縷風吹亂的長發掖到女兒耳後,這才重新挽住丈夫的手臂,和他一起走向碼頭。

坎貝爾先生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挽着妻子,已經走得步履維艱,同時還要竭力轉頭,跟伊薇特最後打了一次招呼。

“那麽,伊芙。”他艱難地扭過身子,回頭大聲說,“我們明年夏天雅典見!”

他奇異的行走姿勢和帶有蘇格蘭口音的洪亮聲音吸引了碼頭和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伊薇特感到有些窘迫,沒有出聲回答他,只是安靜微笑着,遠遠地朝父母揮了揮手。

……

透過年輕的眼瞳,伊薇特注視着父母最後的身影。

她覺得自己應該追上去、大聲呼喊,懇求他們不要乘船離開。或者她應當和他們一起回去,也許就能保護他們在幾個月後免遭食死徒的毒手。

可她被困在既定的命運中,動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好像全部的思想和情緒都已在與哥哥永別時的激烈痛楚中燃燒幹淨,只留下死灰般的無盡疲憊。父母的背影逐漸鈍化成膠片中的灰白影像,成為記憶中一個無法愈合的烙印,永恒地提醒着她所應背負的悔恨。

除此以外的一切都化為了混沌的塵埃,連她自己也如同海浪中的沙塔般,迅速地倒塌、流逝、消散。

過去和未來崩塌殆盡,連真理和思想都不再具有意義,存在和不存在也似乎并無分別。幹脆就這樣湮滅下去吧,反正一切的曙光、希望和路途,早已被命運的黑洞吞噬殆盡了。

……

……

就在她的思想即将沉入永恒的虛無時,眼前突然閃過奇異的光輝。

伊薇特猛地睜大眼睛。

她認識這抹光輝。

海藍和赤紅的焰火相交織,綴以純粹而璀璨的金色碎光,在漆黑如天鵝絨般的夜空下,比銀河還要絢爛多彩。

她一生中,只有一次曾見過這樣盛大的焰火。

伊薇特看到這道光彩,幾乎是出于本能,心裏立刻重燃起些許希望和勇氣。即将消散的意識被勉強喚醒,可随之而來的,卻是一股從麻木與死灰中升起的巨大恐懼。

這份恐懼的存在感是如此強烈,飓風般吹散一切虛幻的、朦胧的、扭曲的模糊色塊,占據了她的整個視野和腦海。

焰火的光輝于是更近、更清晰。

……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在這股席卷了她全部思想的龐大恐懼中,伊薇特用唯一殘留着的意識絕望地祈禱。

我不能再失去小天狼星了。我沒法見證自己與他的分別。別讓我再眼睜睜地看着他從我面前離開,毫無所覺地邁向那個慘痛而漫長的十二年。

她想閉上眼,逃離這裏。

不聽、不看,也不想。仿佛這樣就不用去直面命運的殘酷。

可她仍被夢魇所束縛着,只能困于年輕的自己的身體,在草藥課第三溫室和第四溫室中間那條通往禁林的石階小路上,和神采飛揚的戀人并肩而立,透過完好的眼瞳,凝視着從霍格沃茨城堡中升起的焰火。

這是個再美好不過的夏日夜晚。

仲夏的溫度将金銀花的甜香蒸騰到微醺,讓人覺得骨頭縫裏都浸了蜜。撲面而來的夜風沁涼而柔和,連呼吸和心跳似乎也變得更暢快。藍色、金色和紅色的無數碎光燦然綻放,被魔法凝固在最盛大飽滿的時刻。

那是小天狼星送給她的畢業禮物。

她明天就将啓程前往希臘,踏上自己選定的那條求知之路。小天狼星則會留下來加入鳳凰社,同食死徒和黑魔法戰鬥,為了不列颠能夠擁有一個更加自由而光明的未來。

他們也許要四五個月才能再見上一面,也許要一整年。

小天狼星把伊薇特攬在懷裏,不時轉過臉親吻她的發頂,也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了。

好像只要沒有人開口破壞這個氛圍,他們就能一直站在這個美妙的仲夏夜中,永遠也用不着踏入那個未知的、相分離的明日。

可伊薇特知道自己必須要說些什麽。

即使是在這個夢裏。

必須要告訴他——告訴他不要相信小矮星彼得,不要讓她離開他和雙親孤身前往希臘,告訴他神秘人将會因為一條被洩露的預言将魔爪伸向他的摯友,而背叛者會使他們從此失去一切喜悅和幸福,使他在阿茲卡班度過生不如死的、痛苦而漫長的十二年時光。

如果不能從這個夢魇中逃開,那就說些什麽......說些什麽!

提醒他。警告他。愛他。什麽都好。

快張開嘴,說些什麽。

她明明清楚他的命運——已經度過的、尚未到來的、镌刻在星軌中的、和她透過牢不可破的誓言連接在一起的,小天狼星·布萊克的命運。

明明必須應該說些什麽的。

可她卻被困在夢境中,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

好像過去的靈魂和現在的靈魂在身體裏糾纏、融合,同時卻又撕裂、分離。焰火的迷幻光彩映在伊薇特的眼瞳中,使她變得眩暈而恍惚。

劇痛、悲哀,和不可名狀的憤怒摻雜在一起,如同混合着碎玻璃的污泥。可這使人發狂的激烈情緒卻并無宣洩的出口,只是在她的胸腔中膨脹和攪動,在她的血肉中橫沖直撞,最終沉澱下來,在她的靈魂上形成一個不可彌補的缺口。

我救不了你。

伊薇特在足以吞噬她、使她窒息的巨大恐懼中怔怔地想。

我救不了你們。

對不起。對不起。

……

似乎是通過她微微顫抖的身體察覺到了她內心的動搖,身邊的小天狼星就在這時轉過頭來,看向她。

焰火的斑斓色彩落在他身上,使他蒙上一層朦胧而迷幻的淡淡光暈,幾乎像是暗夜中唯一的亮色,是這個殘酷而真實的噩夢中唯一的美好之處。

那雙深灰色的眼瞳,盛裝着漫天的絢爛光輝,比繁星閃爍的夜空更璀璨明亮,當中只映着她一人的身影,專注、坦然而深情。

小天狼星用這雙使人無法不沉淪的眼睛凝視着伊薇特的眼睛,朝她微微一笑。

“別怕,伊芙。”他輕聲說,“死亡也無法将我們分開了。”

——這不是記憶中那夜他說過的話。

伊薇特只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就掙紮着從這個漫長的夢魇中醒了過來。

**********

她在格裏莫廣場12號卧室的床上醒了過來。

天鵝絨的厚重窗簾的縫隙間透出一點灰暗的微弱光線,應當來自倫敦并不清朗的黎明前的天空。這縷光線并不足以照亮黑沉沉的房間,伊薇特即使睜大眼睛,還是什麽都看不清。

夢魇中殘留的恐懼和絕望牢牢地攫着她的心髒,使她感到渾身發冷,以至于沒法暢快地呼吸。淚水仍舊不斷地從眼角滾落下來,洇濕了一小片枕巾。

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随即有人從後面将她擁在懷中。

“別怕,伊芙。”小天狼星低低地說,聲音裏還帶着剛醒時的鼻音,“我還在。”

他的手臂懷繞過伊薇特的肩膀,胸膛貼着她不自覺顫抖着的脊背,像是要将她整個人都包裹在一個最安全的繭裏。熱度源源不斷地透過相貼的肌膚傳遞過來,原本在夢魇中消散崩塌如死灰的勇氣和希望,也随之一點點恢複、重燃。

伊薇特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喉嚨哽住了、鼻腔也酸痛,她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終于能勉強發出一個幹澀的、帶着哽咽的音節,又頓了頓,才小聲問:“你知道我夢到了什麽?”

小天狼星把手從被子裏伸進去,握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無名指上的素銀戒指。他開口時聲音慵懶,夜色中卻顯得格外溫柔:

“我們有一部分是連接着的,記得嗎?”

伊薇特在他懷裏艱難地翻了個身,仰起臉,看他的眼睛。

小天狼星怕她看到自己那只空洞的眼窩會不舒服,所以睡覺時也總是戴着眼罩。他僅剩的那只灰眼睛,在黎明前的昏暗房間裏顯得亮得驚人,如同被海浪沖刷了上億年的巋然晶石,是宇宙中唯一永恒的信标。

伊薇特看到這只眼睛,才覺得自己那在虛空中被撕扯、被攪散的行将湮滅的靈魂,又被一片片撿了起來,被珍重地縫合填補,有了堅實的落腳之處。

她感到安心,卻越發止不住哭泣。

淚珠掉得更多更快。滾燙的液體灼燒着受過傷的眼瞳,像是有硫酸在持續融解着不屬于自己的那顆眼球。但這份疼痛如此真實而具體,幾乎使她覺得親切。

她只有被小天狼星注視着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存在的。

這比夢魇中要好太多。

伊薇特被小天狼星摟在懷裏,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直到夢魇中積攢的恐懼和痛楚逐漸消散,思緒也更清醒了,才輕輕地動了動身體。

小天狼星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細微動作,于是松開手臂,讓她能夠坐起來。

“還早。”他輕聲說,“不再睡一會兒了嗎?”

伊薇特沒有回答他,只是搖了搖頭。

她哭了太久,喉嚨這會兒還酸澀不已,想必即使發出聲音也是哽咽沙啞的。她只是需要坐一會兒,想清楚一些事,所以連燈也沒點,免得被光亮晃得眼睛更疼。

小天狼星沒再同她說話。

但他也沒合眼入睡,仍舊沉默地側躺着,用完好的獨眼注視着妻子在灰色晨光中的臉龐。

她的氣息總是輕而靜。在萬籁俱寂的黎明時分,默默無聲地坐在陰影裏,像是一抹無所依憑的游魂,一旦把目光從她身上轉開,她就會憑空消散。

在阿茲卡班時做過的許多噩夢中,她的身影就曾無數次地消散過,或是同詹姆和莉莉一起,被無數道駭人的不詳綠光吞沒。即使從攝魂怪的監視中逃了出來,他也總是夢到她孤身一人,踏着星光走入不見盡頭的黑暗甬道,不聲不響,也不回頭,最終逐漸融入那片宛如地獄的殘酷陰影。

小天狼星只有注視着她的時候,才會覺得她是活着的、存在的。

卧室裏安靜了很久。

透過窗簾縫隙進來的暗淡光線似乎比伊薇特最初醒來時亮了一點,但房間裏還是朦胧不明。家具從黑暗中浮現出大致的輪廓,像是蟄伏的猛獸,從每個角落對醒着的人投來充滿惡意的凝視。

在一片混沌和晦暗中,伊薇特聽到小天狼星略顯沙啞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來。

“你一次都沒想過要問我,是不是?”

“什麽?”

“問問我願不願意抛下這裏的一切,帶着哈利跟你回希臘。”

伊薇特的喉嚨裏發出一聲近似哽咽的含糊聲音,像是破涕的笑音,也像是轉瞬的低泣。她沉默着,不說話。

沒想過嗎?

想過的。

想過離開英國,想過逃出戰争。遠離伏地魔和食死徒,遠離星辰的預言和既定的命運。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過完平靜而安穩的下半生。如果他想帶着波特家的那個男孩,她也願意同他好好相處。

希臘。非洲。南美。東洋。

伏地魔的爪牙決不可能延伸至世界的所有角落。他們能去的地方有那麽多,哪裏都比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的不列颠群島更好、更自由。

但,那之後呢?

永遠逃亡、永遠擔驚受怕嗎?永遠在夢境中承受着已逝之人的責問,永遠羞愧地回避他們無言的凝視嗎?永遠在靈魂上保留一個無法彌補的空洞和缺口,從此之後的每天每夜,都只能活在深重刻骨的自我厭棄中嗎?

她不能那麽活着。她知道小天狼星也是。

——你願不願意抛下這裏的一切,跟我一起逃離英國?

多簡單的一句話啊。

可她問不出這麽殘忍的問題,也沒法讓小天狼星去回答這麽殘忍的問題。他們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往前邁的每一步,都是由父母、親友和所愛之人的血肉堆砌而成。

他們就是踏着這樣一條路,從過去走到了現在,還将要走到伏地魔面前——即使不能親手将債一筆筆讨回來,也要坐在特等席上,親眼見證他的慘敗。

……

“再睡一會兒吧,小天狼星。”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伊薇特輕聲說。

她的語氣已經恢複了慣常的平靜,只是還殘留着幾分無法掩飾的疲憊。她的雙腳無聲地落至地板,從床上站起來,又随手在肩頭罩上一件輕薄的披肩。

“你要去哪兒?”小天狼星問。

伊薇特聞聲回過頭,在靜谧的黑暗中朝他微微一笑。小天狼星看到她的那只本屬于自己的灰色眼瞳,深冷而寂靜,霧霭般捉摸不透。

“天還沒亮,”他聽到她說,“我去看看星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