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操控性與反操控性
操控性與反操控性
柯徒忘了自己是怎麽逃出通天塔的,一層接一層的內部螺旋樓梯導致他現在眩暈陣陣,天旋地轉,大腦缺氧,像跌入無盡的圓圈裏。
他先是熬到了“回饋時間”,尾随摸清了路線,躲過守衛的巡邏,在塔裏一摸索就是兩天兩夜,與池溝和排氣孔同眠。終于,他通過花紋的變換瞬間的一個開口進入了連通神明倉庫的通風管,代價是一條被齒輪夾住血肉模糊的左腿。
神明倉庫很大,他在那裏面的最深處找到了“時間六號”的圖紙——這樣的禁忌,竟然會出現在“神明”的雙目裏,還是核心……
他的信仰讓他不再去想了。中心不穩,一下子跌倒在沙灘浪線上,任憑漲潮的浪花沖刷着自己身上的污泥。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劇烈地發顫。精神在不知來源的轟鳴、眩光、刺痛的輪番刺激下變得極其薄弱,額頭傳來尖銳的疼痛。
像伏在母親溫暖的懷裏,蓋上了海浪的薄布。思緒雜亂地橫沖直撞,讓他暴躁而無措。自己的腿……他俯身看去,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紅。伴随着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柯徒撐起身來。羅燃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面前,無情緒地俯視着這個可悲的、半死不活的人。他身後的通天塔身的黑色紋路又變了,沒有秩序地互相交錯着,像纏繞在他心髒上的黑色荊棘。
羅燃俯身,面無表情地從柯徒的背後摸出了那張圖紙,在手中把玩摩挲着:“晨禮拜快開始了。你想這個樣子被人看見嗎?”
柯徒俯在他身下,劇烈的疼痛使他一言不發,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想想……咝……你還有什麽價值呢……”羅燃假裝認真思考,最後恍然大悟般邊嗤笑邊蔑視着,“再也沒有了,不是嗎?”
這家夥太惡劣了。
視線昏昧不明,像極夜即将抵達的西伯利亞——這是他唯一去過最遠的地方。羅燃的面目顯得有些模糊,他卻仍舊用稍顯渙散的瞳孔發狠地盯着他,像要在天堂記下這人的面貌,來世——
羅燃轉身就走,像抛棄了一個随時可以替換的棋子那樣自然。
他不能死,他要活。
柯徒幹裂蒼白的嘴唇蠕動着發出不明的聲音,對生的渴求壓倒了一切,在本能與理智之間掙紮。
求生的本能讓他拖着一條受傷的腿拼命向前爬,換來了更嚴重的暈眩。一片搖晃的視野中,他看到那兩條逐流走遠的腿猶豫了一下,轉過來,鞋面在清晨的微光下折射出一點碎光。
這是他對今天早上發生的事的第一印象。
之後的事,他就完全沒有印象了。
當柯徒恢複意識時,發現自己正躺在櫃臺下面的空心處。酒客人的談笑聲湧入耳中,整個館裏飄着濃郁的酒香。
“別動。”正當柯徒想起身時,羅燃在上面不動聲色地踢了他一腳,“等我下班。”
柯徒趁機環顧四周:自己的腿已被新繃帶纏好了,髒袍子在羅燃腿根後的房間裏洗好晾着;羅燃神情自若地招呼顧客,絲毫不慌于自己身下有個人。
幾日以來的種種都被此刻的松懈而消融。那個白色的身影時常出現在他的夢裏,令他魂不守舍。包括這一系列瘋狂的舉動,都是為他所做的。他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是如此需要自己的親人,愛自己的親人。為了他,他不惜與這樣的人打交道。
“歇業了,歇業了。”不知過了多久,羅燃送走最後一位酒客,關上店門的聲音從外側傳來。柯徒依然沉默地在櫃臺下爬着,像跟誰賭氣似的。
“喂,還在恨我嗎?”羅燃半截身子彎下去,打趣似的看着躺在地板上被自己裹得像個蠶蛹的柯徒。
又來了又來了,又是這幅标準的臉面,虛假得看不清他的本性。
柯徒緩緩從桌子底下爬出,虛弱地倒在櫃臺上。羅燃已經脫了外袍,露出裏面的“時間五號”。它像某種怪誕扭曲的藤蔓和枝桠,陰翳、黑暗,還有某種微妙而隐秘的蓬勃生機。
“開工。”不等他發應羅燃掀開地窯門,跳了進去。
地窯裏還是那般冷。
“救我幹什麽?”柯徒一瘸一拐地遠遠走在後面,蒼白無力的聲音在空蕩的地窯裏回蕩。
羅燃的腳步明顯頓了頓,他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從上一位前輩倒下起,他就把自己的生命全部托付給了時間。他許諾過,為了時間,他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即使被綁在十字架上,即使被絞殺焚燒,即使去當下一個耶稣。
可是現在,有什麽不可抗力的東西一點點瓦解着他在時間那裏無期寄存的生命,讓他不再為了時間的利益而冷得像一決冰。對以前的他來說,計劃之內的任何人都是成就時間的墊腳石,無價值後可以随意摒棄。當不可抗力地遇到他們時,他才發現自己不是一塊冰,更不是什麽鐵。只要一點點感情的細枝末節就可以讓他融掉、熔掉。正是這些細枝末節,他才救了這個與時間毫不相關的人,往後無法給自己帶來任何利益的人。現在的他,無法不在意那個人悲慘的籌碼,無法不看着他的生命為了自己的賭局消亡,無法——
抛下他。
什麽讓他轉變了?他想回答,很想很想。
“……我不知道。”最後,他在狂亂的感情漩渦裏伸出一只有思想的手,無意識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任何人。”
柯徒覺得好笑。這是典型的自我補救措施,做了和思想規則相背的事後的人都會說這種話去欺騙自己從未背叛過內心。
“……除了時間,你什麽也不在意?”他拖着一條傷腿,略帶笑容地問。柯徒看透了居心叵測的羅燃:這個威脅自己的瘋子的思維模式也不過是個正常人罷了。這情緒是絕對真實的,不是假象。
“我是說……我不在意千青教。”
窸窸窣窣的老鼠聲隐沒了酒窖的一切聲響。羅燃拉開避難所的門,坐在寫字臺前。
“我覺得我們的關系不該維持這樣的階級性……”進了房間,騙子又露出那種最開始的正襟危坐和捉摸不定,但這次多了一些劫後重生的謹慎,“我們來一場,真正的交易。”
羅燃一言不發,像是意識到了一個危機一樣。
“你不覺得我們的關系并不平等嗎?”騙子一攤手,“我重申一遍:面對面地、公正的、平等的、各得其所的利益關系。而不是你牽着我從而逼使我為你做什麽事的雇主關系。你太高高在上了。”
“事實上……我不需要你。”
“沒有我,你無法完成這個‘偉大的計劃’吧?我倒問你,你去哪裏找另外的像我一樣陣營是‘混亂中立’的人呢?這便告訴你一個事實——【我是你的唯一】。”
柯徒重新找到了把玩他人的感覺。這種心理上的無聲硝煙讓他快意陣陣。他向羅燃伸出兩只手,做出一個邀請的手勢。
“你得知道,我們不是對立的,又不是無法融合而割裂的油和水。在某一條件的成立下,我們是一路人。”
羅燃意識到,他建立的威懾變弱了,卻依然要自救般死守底線。他把紅寶石鐵刀拿出來,寒光折射出他冷靜的面龐:“我依然堅持:當你洩露我的信息後,我将毫不猶豫地斬斷你的希望。”
這就是妥協了。柯徒極其愉悅地傾身過去,饒有興味地握住刀柄,指尖撫過刀刃,感受那粗糙而鋒利的觸感,控制着羅燃無忤逆的握刀動作,将其岸然地撤回羅燃的兜裏。
“我可以保證,你我之間的交易裏,不會出現第三者。”
“榮幸之至。那麽,可以開始制作‘時間六號’了嗎?”羅燃默契岔開話題。柯徒心領神會,依然微笑着幫他打開臺燈。
這就是操控與反操控,兩支長槍的槍口彼此抵抗着。現在,他們平等地握着對方的籌碼。之前也是這樣的,但是其中一人未意識到而已。這一次,柯徒成功讓自己的心态與羅燃平齊。
曾經他被混亂迷了理智,今日他卻無比清楚羅燃心理每一個細微的顫抖,琴弦似的在他眼前一覽無餘。這就是一個騙子的天賦所在,這就是騙子。
現在,他不需要仰視着去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