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是我再也無法見到之人
你是我再也無法見到之人
大戰殇紀元 20年
車廂裏燈火輝煌,觥籌交錯,糕點甜香浮動,好比寬闊深邃的宴會廳,笑靥如花,歡聲入耳。隔壁載貨車廂卻一片昏暗,寂靜無聲。
刺鼻的汽油味回蕩在狹隘的車廂裏,彌漫着無處不在的塵埃,整個車廂仿佛盈滿了混濁的溶液。令人窒息的寒冷包裹着兄弟倆,少年與弟弟藏匿在角落,生起一點小火苗。
他們是逃犯。因為“明審判日爆炸事件”,第三十五屆“彁神之使”全部葬身火海。三天後,教皇通過人口身份系統重新選拔。為了防止故戲重演,采用了神巫對七八塊電子屏(對外禁用)進行挑選。在此期間,候選人的頭像會被印刷出來,投放到彁神廣場的巨大公告欄上。當年輕的柯徒看見弟弟清癯的臉龐被放在上面時,他當場暈了過去。
他們不能抱僥幸心理。這個年代,僥幸是要送命的。況且弟弟的情況與“彁神之使”的要求太相像了,早晚都會被虜去送命。
于是,兩個身無分文的孩子,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冬日擠上了去往遠方的火車。
他們蜷縮在烏壓壓的貨廂裏,老鼠亂竄,他們就把刊登着弟弟照片的報紙燒了取暖。
“哥哥,我們去哪兒?”
“這旅途的終點,”柯徒看向火苗,像看着他們最後的希望,“西伯利亞。”
“那裏很冷啊。”
“西邊有一塊舊人類的保留地。在那裏的都是‘無神論者’,他們用電器,坐汽車,有着一切神讨厭的東西。不過,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只要你能活着。”
“媽媽,我想要媽媽……”柯藍伏在他懷裏,抽泣着。
柯徒含着苦澀的笑,揉了揉弟弟的亂發,感受他發梢的淡淡溫度。媽媽已經在七年前的“伊甸行動”反對鬥争裏上街游行,吃了槍子。
他如何去彌補這個孩子幼小的心靈的創傷呢?即使自己才十幾出頭而已:他們都太孱弱了,被卷入命運的洪流裏,有什麽反抗的法兒呢。
“不要與任何人你的真實姓名,好嗎?你叫什麽?”
弟弟乖巧地點了點頭,“我叫盧浮。盧浮·安東尼。”
這是謊言吧。他讨厭謊言,讨厭欺騙,對誰都真誠以待,可是現在迫不得已了。
天空是陰霾的深紫,像是厚重的天鵝絨,被亂七八糟的黑色電線一塊一塊的切割開來。雨絲飄進車窗,将柯徒的頭發打濕。
“晚安,釋彁神。”兩兄弟在胸前劃了一個六芒星,找了塊木板墊着便深深睡去。
沉默。留給柯徒的只剩下沉默。窗外的雨聲逐漸變小,火苗逐漸熄滅,只剩下一片死寂。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夜。兩兄弟依偎着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恍然入夢。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世界。
(‘無神論者’在當時的大環境下是罪大惡極的貶義詞。)
轉天。柯徒昨晚從夜深無人的餐廂垃圾桶撿了點王公貴族的糜爛蛋糕,在外面喝了污水。柯徒把所有的蛋糕都給了柯藍,自己吃着從家鄉帶來的麥粒。
“哥哥,你吃吧。”柯藍把蛋糕遞過去。
“我不吃。”柯徒吻了吻他的額頭,繼續嚼那些生澀的麥粒。柯藍在此之前已經嚴重營養不良了,柯徒認為自己的一把骨頭還能撐,還能撐,直到餓得需要吃木板。
過了三五天,列車越來越靠近西伯利亞邊緣了。柯藍把頭伸出窗外,雪花像有生命似的沾染他的發絲,為這兩個即将自由的孩子送去祝福。
“哥哥,我們要自由啦!”柯藍的小臉凍得通紅,躍上兩片喜悅的紅暈。柯徒坐在車廂深處,目光渙散,卻依然朝他會心一笑。
上帝給予這兩個年幼的孩子希望,然後以厄運毀滅碾碎殆盡。
“只差一站,就要到了。”
他們肆意幻想着在西伯利亞的生活,直到砰的一聲巨響突凸地擾碎這鮮豔的美好夢境。
就在這時,貨廂門被創開了。一排黑壓壓的身影伫立在風雪前。為首的上前一步,微弱的燈光下,柯徒看清了他的面目。
“啊,果然在這裏,柯藍。”
教皇與他的一大批軍隊湧進狹隘的車廂。
“恭喜您,柯徒先生。您的至親柯藍被選中,成為萬衆矚目的‘彁神之使’。”
“……不,不要。”
他喉嚨堵得讓他有些無法呼吸,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咽喉裏發出一絲含糊不清的聲音,帶着幾分哽咽。柯徒明白,自己的弟弟是眼前這個教皇所屬的派別的上位工具了。
“你們得明白,在“彁神之使”選任期間,與該項目有關的任何人不得出城。是吧,柯徒,柯藍?”
“我叫盧浮·安東尼!”弟弟攥緊拳頭,鼓足勇氣,在絕對力量面前大聲喊叫,“這裏沒有柯藍!”
“哦,是嗎?”教皇露出一個對孩子的毛骨悚然的溫柔笑容。柯徒一把摟住柯藍,縱使自己的身子也抖得厲害。
士兵強制把他們倆分開。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的手還緊緊牽在一起,比世間最硬的鐵鏈還要堅固。伴着柯藍撕心裂肺的哭聲,士兵往後用力一拽,從此他再也無法感受到曾經共享過同一個脈搏的溫度了。
柯徒悵然若失地撫摸着自己的右手,上面有柯藍殘留的餘溫。柯徒看着柯藍掙紮着被拽上另一輛火車。代表希望的那扇大門關上了,從此他們的命運被殘忍地一分為二。柯徒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卻被士兵摁倒在地。
不、不行,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明明只差一點,我們約定了要在那裏度過一生。不,求求你們了,不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們啊……好吧,去你的釋彁神,去你的命運!我只要柯藍!拿我換吧,拿我換吧!你們不能從我身邊剝奪他,把他從我的生命中生拉硬拽出去!我只有他了!
你們和人販子有什麽區別,僅僅是加了“為了真主”的後綴嗎?我、我看透了,看透了你們醜惡的嘴臉!他只是工具!只是你們獲得權勢的工具!全都是一幫流氓!流氓!
“關門吧,放行火車,只帶神使返回。”教皇淡淡地招手,準備回程。
“帶上我走吧。”柯徒忽然說,聲音像念咒一樣輕,“獨自去西伯利亞,也沒什麽意義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一切從開始時就沒有意義。我的世界消弭了。我現在一無所有。”
“不過,是有一個辦法的。”教皇笑了一聲,這笑聲很輕浮随便,可再輕的錘砸在光溜的薄瓷器上也能發幾聲令人心慌的脆響。
教皇蹲下去,歪頭看着趴在地上的柯徒。
“我要你,把現在的你殺死。”
“什麽?”柯徒擡起臉,震驚地看着他。
“我要你成為教會的信奉者,成為一個謊言主義、卑鄙、虛僞、不擇手段的騙子。成為一個蔑視生命,情感淡泊,城府極深的恐怖分子。我要你加入教會,加入我們。”
柯徒的心墜入了冰冷的深海中,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艱澀地模樣像一頭困獸。
他要成為自己所厭惡的人。可現在,道德和柯藍的身軀被一同放在了阿努比斯的天平上。阿努比斯面具下的眼神與教皇的重疊在一起,成為了兩個黑洞般的詛咒,在他的理智上進去着狂亂的曲線運動,重複着同一個暴躁的詞:衡量我!衡量我!衡量我!
“……我願意。無論要撒多少謊,無論要把自己變成一個自己厭惡的人,無論多少生命死于我的口蜜腹劍下,我都願意。”
在這個時代,道德比任何東西都要廉價。
教皇引出了自己最滿意的結局。他幸福地仰天大笑,長舒一口氣:
“非常好。我任命你為第三區域A級稽查員,柯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