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死人冠以天才之名
将死人冠以天才之名
“時間六號”的動工開展了一段時間。許多珍貴的材料都是柯徒幫忙去神之塔捎來的,如鋁、石英等。礙于他的稽查員身份,在教堂裏出入的他并沒有引起注意或懷疑。羅燃雖然很不甘心失去了一個仆役一樣聽話的差事,但也勉為其難地制作着“時間六號”。
時間洶湧流逝着,湮沒了一切聲音,達到了恒久的終極寧靜。
柯徒在無人的店裏擦着酒桶。他看向酒窖入口,騰出手來揉了揉太陽穴:羅燃在裏面待了三天了,送到門口的飯轉天都是原封不動的。他是不是死裏面了,還是窒息了?雖然羅燃說過不要來打擾他,但是他還是出于某種原因試探性地下了窖子。
“羅燃?”柯徒在外面喊了一句,卻無人應答。
他用機關打開門,屋子裏黑漆漆的,柯徒摸索着打開了臺燈。昏昏沉沉的燈光下,羅燃戴着做“時間六號”的電焊工專用的眼鏡,歪在滿是壁畫的牆上,聲音随着濃郁的酒味彌漫全房間。
“呵呵,一只金色的阿裏山神蝶……哈哈……”
羅燃真的醉了,說着他聽不懂的呓語。
他埋着頭極認真地閱讀着圖紙,在燈光的映照下本就消瘦的臉愈加蒼白,沒紮起來的長頭發都跌進了酒杯裏。
“為什麽不吃飯啊?”柯徒沒好氣地問他。他一直很看不起這人:把所有的才華都浪費在一個怪物身上的蠢人,不要多管閑事才好。可自己又無處可去,陪他一會兒也無妨。
“我握着它,就像牽着女孩的手一樣。”
羅燃不理會他,撫摸着“時間六號”,露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微笑,“從我接觸它開始,我就不願意參加任何教會行動了。他們浮誇,吵鬧,與我隔着一層沉厚的幕布——他們在舞臺上大肆宣傳着自己的輕狂幼稚;我看着他們,心情就像一個清醒者看着一群酒鬼。我愛它,向柯羅諾斯起誓。”
“得了得了,這些你上宣誓臺再講也不遲。你為什麽喝這麽多?”柯徒把他扔在地上的袍子撿起來,拍拍塵土放在椅背上。
羅燃突然放聲大笑,像一個用抽象思維發現了宇宙真理的哲學家,護目鏡快被颠得掉下來:“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哈哈哈哈哈……迄今為止,柯徒,你問了我多少個為什麽?”
柯徒被他吼了一嗓子,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怔住了,袍子順着椅背滑落。
只見他胡亂捋了一把長發,使勁搖着頭像在拼命否認什麽,最終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有意義,所有問題都可以用一句‘為什麽’來解釋,而“為什麽”本身,就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
這與他一向內斂的瘋狂不同,冷靜的表皮下是出格的絕對理智的不擇手段,令人脊背發涼。而是完全暴露的令人腎上腺素飙升的瘋癫。
極端的清醒或是徹底的休克,這就是真實的你嗎?
“想要答案吧,那我就給你這個無意義的問題的一個無意義的回答:這樣便于我理解‘時間六號’圖紙上最真實的方法,畢竟酒精是靈感的催化劑。所有的東西都是一個框架,真正的高樓在創造人心中。我只能靠我貧瘠的理解能力和想象能力去補完這個框架,呵呵。”
“唉。”柯徒無奈地嘆口氣。也許他們就不是一個維度的人。
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斤斤計較地叨叨着:“不行,我也想問你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為什麽從一開始,你被揭穿後就直接表明對立面的身份,而不是以競争關系的同盟搪塞過去呢?這不是一個理智的決定。”
“因為那是故意的。”柯徒像看一個如夢未醒的人一樣,翻了個白眼,“舉個例子:面對時間嫌疑犯,我亮出身份後,對方有兩種選擇:亮出自己的保身物或跪下求我。後者的話我會直接報告給教皇。前者除了金銀之外的話,如果是對我有利的條件,我會直接和他站到同一梯隊——那種東西比教皇的命令可有用得多。
但你是個例外,羅燃。你是獨特的生命形勢,給我條件太有用了,太讓我着迷了,我從未如此渴求。即使你的态度差了太多,但我也妥協了。”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唉,現在的思想太前衛了,無法理解……”
羅燃的笑聲在房間裏回蕩,引線似的點燃了對面的人的情緒糅雜。
“也許是你的思想太守舊了,羅燃。既然新時間的時代已經到來,為什麽不去迎接它呢?順其自然吧,守着衆人厭惡的東西,連自己都被其玷污到令人發指了。”
“我守護的是真理。關于中世紀那些科學家,他們的觀點被教會鞭打□□,以至于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那時候,他們只不過把他的言論當作一個恐怖分子的夢呓罷了。人類用了幾百年才認可了他的思想,奉他為開拓者和領航者,把所有的榮譽灌到一個死人身上。那麽,我可以将他定義成‘從生至死都堅守着令人厭惡的東西的蠢貨’嗎?不,他只是在某一時代下的披着異端外皮的真理的守護者。相信我,它有一天會像石頭包裹的翡翠一樣被挖掘出來的……”
柯徒啞口無言地坐在椅子上,狠狠灌了自己一杯酒。
“我今晚要趕工……你留在這兒吧。”羅燃把圖紙伸到他眼前。
“羅燃……”柯徒放下酒,哭笑不得地扶着額頭,“我不識字。”
“不要你識這些。這裏面有一些貴族通用的會意字,對短時間表達巨額的信息量有很大的幫助。你在貴族教會裏面工作,應該認識幾個吧?”
認得是認得的。于是,金屬材料的碰撞聲借以掩藏寂寞的永恒,或許并不寂寞——兩個瘋子共處一室有的只是喧騰。
說是趕工,其實是睡一段做一段。柯徒看着昏昏欲睡的羅燃把一個鐘表老化問題修好了,淡淡地譏諷道:
“事實上,你把你所有的才華都浪費在一個異端怪物身上,不、可、理、喻。”
“何為異端呢……清醒者嗎?”羅燃裝出認真思考的樣子,“釋彁神只是深夢中的一個精神寄托罷了。他們否認科學的存在,去信仰一個不存在的虛無之物,卻不知道是科學帶領他們走到這一步的。”
柯徒感覺這些思想正在殘蝕着自己的心志,強勢地扭轉着他迄今為止所認知的一切,誘惑他走向不歸歧路。一旦承認羅燃行為的正确性,他僅存的價值觀都會支離破碎:“為什麽你總是要與神明對着幹?”
“Gott ist tot(上帝已死)。”
“什麽?”
“我是說,上帝死了。神像頭頂的裂縫五年未修,教會口袋裏的金錢越來越多。神明怎麽會坐視不理呢?”
在昏暗的臺燈下,坐着兩位沉思的上帝。羅燃看看時間,六點整。晨光将亮,羅燃做了這一階段的收尾工作,重新撲到床上。酒精給他的興奮感和靈感已經褪去,他的大腦需要相當長時間的休眠。
柯徒反手就去摸令牌,在半空中遲疑了一下,收回了手。
反正坐實了時間犯的罪名,就不用再垂死掙紮了。
柯徒揉着昏沉沉的眼睛,正要離開房間時,背後的人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念叨:
“謝謝你,柯徒。”
柯徒愣了一下。迄今為止,除了眼前這個瘋子,有過人向他道過謝嗎?哪怕鞠過一次躬?
但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問題了。他将要投身到反科學的洪流中去,在神的腳下匍匐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此期間,有人問過他真正的感受嗎?哪怕一次?
這個問題恐怕永遠不會有人來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