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文明與倫理
文明與倫理
教堂像一片低沉龌龊的烏雲,又斑駁又混亂,将一切光明粉碎殆盡。
“這!又是!怎麽!回事!”
柯徒剛進門,就看見教皇把一個西歐金杯狠狠摔在地上。遠方剛剛傳來消息,西部的紅衣主教因為皇室的勾心鬥角被暗殺了,這意味着他集權的聯絡線又少了一個據點,對那個地方的控制又弱了些。
“趕快讓人把主教的位子補上,別讓政治敵人有機可乘!”教皇對軍隊統帥怒吼道,中間爆了一句俄語粗口。
突然,教皇惡狠狠地轉過頭,目光像頭狼一樣盯着柯徒。
“啊,柯徒,這全都是你的錯。”
“什麽?”柯徒驚愕地看了教皇一眼,随即立刻垂下頭去,“是,我的錯,大人。”
他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接受比反駁更有資格納入生存的法則。
“哈哈,你承認了,你承認了!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教皇猙獰大笑着,狠狠掄倒他,用平底鞋底踩着他的腦袋,“廢物!無能!”
他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一個出氣筒,發洩的對象。柯徒一言不發地盯着地板無盡的延伸,感受鞋底輾過他的耳朵,在他的頭皮上反複挪擦着,仿佛這點力氣就能把大教堂整個擦幹淨似的。
“哈姆斯沃,停下。”
神父近乎溫柔地一把制止了他。他輕輕扶起柯徒,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眼角的淤青,耐心地勸導着:“又是來申訴的吧?”
柯徒盯着自己的腳尖。凝固的空氣裏,他的回憶追溯至一輛開往西伯利亞的火車,一節陰冷饑餓的車廂,一位名叫盧浮的男孩,在希望的窗前朝他露出一個世間最璀璨的微笑。他的精神自我保護本能将其封在了西伯利亞的蒼白風雪裏,卻要時時刻刻翻開痍瘡,撕開傷口,提醒他那個雪夜有多冷,自己的心有多冷,提醒他去恨。
“……是的。”
神父笑着給他打了一針安定劑:“我理解你的感受。誰的生活不是一成不變呢。我們要學會離別。這是命中注定。”
“你們強制扭曲了我的生活,把我所愛的人和我的生命摔得粉碎。”
他的心布滿了裂痕與被侵蝕的空洞,被撕裂的蒼白暴露出鮮紅。他無法不去反駁。
神父的眼睛裏終于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愠色,在恐怖的籠罩下叫嚣着突破他的心理防線。柯徒可以感到,它在笑,無聲而平靜地狂笑,在每個人最恐懼的地方狂笑,成了壓垮他崩潰底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你總是抱着過去不放,那就別怪現在的人厭惡你。沒有人欠你,明白嗎?眼淚不是答案,拼搏才是選擇。只有回不了的過去,沒有到不了的明天。”
“是,是。我會努力的。”
“如果你不能為神做點什麽,那麽你一點價值都沒有。”
刺耳,究極的刺耳。早已麻木的答案,什麽時候有這種含義了。
“築日裏,該走了。”教皇面色鐵青地拉走了正在對柯徒進行思想教育的神父。柯徒從玻璃彩窗前緩緩起身,渾渾噩噩地走出了聖母院。
一出門,羅燃正在門口等着他。按捺不住領口的風,那揚起的帆像天地間的鴉翼,抖落着清晨的露水。
柯徒徑直走到他身邊,在擦肩時停了下來。
“這個樣子真是讓你見笑了。”柯徒拂過自己眼角的淤青,無感情地笑了一聲,“我這個教會的稽查員,待遇都這般好呢。”
“我沒有看到什麽稽查員,只看到一個被欺壓、被洗腦、被精神暴力的蠢貨。”
柯徒聽了後,饒有興致地轉過頭,手虛浮地撐着瓦磚剝落的牆,始終與羅燃保持着一段詭異的距離:“什麽時候學會關心我了?這頓打讓你心生愧疚了嗎?”
“別多想。”羅燃挑了挑眉,從衣襟裏掏出一張紙條,準備展開“我今天約了一個會議,你可以……”
“停下,不如先請我吃點早餐。”柯徒制止了他的手部動作,嘴角揚起一個捉摸不透的、騙子特有的弧度,“我身無分文了。”
羅燃重新将紙條放回衣襟,又不知道他嘴裏吐出來的話是真是假,那便随他的意了。
“RTO,Recovery Time Organization(複蘇時間組織)?”餐廳裏僻靜的角落,柯徒嘴裏塞着面包,含糊不清地讀出紙條上的詞組。
羅燃點了點頭,“這是一股反抗勢力。今天下午,他們有一個會議要開。你的目的是:搞清他們的政治面貌,融入他們,擁有其中一部分的主動權。我想,你這麽聰明的人,應該可以做到吧?”
“你為什麽不去呢?你難道認為這是一個圈套從而讓替死鬼去嗎?”
柯徒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邏輯上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要完成新一階段的鋪墊工作。今天下午有游行,正是無人稽查的最好時間,不要浪費在知識分子的交涉上。再說,一幫讀書人的交流會,只需要你用陳腔濫調的臺詞演戲就行了。”
羅燃重新把紙條推到他眼前,上面有地址和對接暗號。
“是‘畢達哥拉斯’先生嗎?”
柯徒将那張紙條遞給失序者,走入了長廊:“我想了解RTO。”
RTO首領,失序者領着他走向一截通往地下的旋轉樓梯,粗聲粗氣地說:“我們像處于一片黑暗森林中,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即使我們很近,很近,甚至追求的是同一類事物。”
柯徒向下無盡地走着,倏忽問:“請問你的口袋裏有什麽?”
“一個質量為10g的鐵塊。”失序者将銀塊掏出來,放在手掌掂量着。
柯徒輕巧地拿過來,捏在兩指間,向前微微一抛,在空中劃過一個完美的抛物線,然後在地上滾了幾圈,發出當啷幾聲。
“哈,請看。為什麽這鐵塊一定要向地下掉呢為什麽它不飛向天空和別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失序者搔了搔耳朵,幹脆利落地說,“那是什麽?”
一群野蠻而橫沖直撞的蠢貨。他們和那些霸權主義的家夥沒什麽區別,只是一個是統治衍生蠢,一個是徹徹底底的蠢貨。
原始人仰望數百年來無人問津的星空,從此把星空奉為神,自诩擁有了億萬行星,擁有着浩瀚的星河,擁有着整個宇宙。
他們揚揚得意,他們喧賓奪主,自以為叛逆地站在了主流的對立面,其實始終和教會主義是一類人。
他們不知道光年是什麽,天體運動是什麽,太陽系又是什麽,只知道統統将他的愚鈍大腦無法理解的東西奉為神,将一切“超自然”的東西神化。
這樣的原始人,他們配擁有時間嗎?配擁有這浩瀚的星河嗎?配擁有他們的神嗎?
“到了,知識分子。”失序者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空曠的會廳,穹頂上勾勒着蒙灰的綻放躍動的鎏金紋。
柯徒認出來了,這是昔日“莫迪蘭自衛反擊戰”軍事要塞,軍事代號“自由”。
柯徒對它的第一印象就是古羅馬的鬥獸場,硬土似的牆壁點燃人們的鬥士魂魄,甘願為自由奉獻出自己的生命。
一座他從未見過的神像伫立在臺上,是這些硬中糅雜的唯一柔軟。它像一陣雪白的風似的,稍微觸摸就會倒塌。
“你的意思,是要入教嗎?”失序者拿腔作調地問打擾了他,“只有成員才有資格參加會議。”
柯徒以為又是宣誓一類,笑道:“随便你了。”
令他沒想到的是,失序者從神像背後拿出一把烏黑的槍,放到柯徒面前。
“這是我們谟拉神的宣言,請開始吧。”
“呃,呃……”
柯徒拿槍像女人,膽戰心驚地握着槍管,像捧着一個令人敬畏的陌生物:“這,這怎麽弄啊?”
柯徒的反悔成功惹怒了首領。他拿起槍行雲流水的将保險栓打開,将子彈灌進彈室,滑動左輪的彈膛,朝天鳴槍,不屑地鄙視了他:“這樣弄,廢物!像這樣對準自己的腦袋!”
柯徒接過槍,在時間教的歡呼聲中緊張地吞了口唾沫,擡起發抖的右手,用指尖滑動左輪的彈膛;好似喪鐘般的清脆聲響使得氣氛來到高潮,冷汗順着柯徒的額頭滑到臉頰。
“真主保佑……”
柯徒默念着上千遍“我恨你羅燃”,一邊将冰冷的槍口頂在腦門上,喚醒他的些許理智:他們的關系不是已經平等了嗎?怎麽又為他做了如此愚蠢的事?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踏入這地獄入口。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仍舊沒勇氣扣動扳機。真是奇怪,自己以前并不是一個怕死的人。圍觀的野蠻人們迫不及待的起哄聲都轉為喝倒彩的唏噓。
“既然如此,”他咧開嘴,面容扭曲猙獰,張狂大笑着:“時間的信徒必須擁有一顆好賭剛烈的心。這樣,你沒有資格同我們進行任何交易了。”
“停下!”柯徒回絕了收回槍的那只手,露出一個完美的挑釁神情,“請大家看向谟拉神像。你們認為他是憑借好賭剛烈而存在于此的嗎?”
“你想表達什麽?”
“時間從來都是纖細的東西。請你們上前撫摸他的衣紋膝蓋後,回答我一個問題:他身上有任何一處棱角嗎?”
信徒們真的全集中到雕像底下去撫摸了,不置可否地發出一兩聲感嘆。
“時間是細水長流的東西。你們如此血氣方剛,會破壞他從始至終的神韻。你們的創始者是個悲劇的唯物主義者,而他只是用神的名義才得以讓時間瀕死地呼吸着;關于它的本質,你們應是心照不宣的。神,從來都不屬于時間!”柯徒拼盡全力大喊,聲音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
“你在批判我們嗎,還是在拖延時間?”有人反應過來。
“哈哈,我的演講結束了。”
陰冷瘆人的目光裏,柯徒扯着嘴角,眼中充滿了嘲笑,惡劣地像一個真正的賭徒。他不再像女人那樣拿着槍,從一個突然獲得巨大力量的小孩子瞬間成為惡劣的支配者。他是脫離了任何文明與倫理的渾蛋,沒有任何猶豫地扣下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