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創傷後應激精神障礙

創傷後應激精神障礙

夜半的聖母院,瓷牆剝落,風林打窗。

“即使知道這是個必死圈套,為什麽還要去?”

“你不理解神父。不去,那才是徹底的必死。”

大門沒鎖,像是為專門他敞開似的。涼風灌進脖頸,他打了個寒噤。一進門,他就看見神父在聖水池旁沉思着

“大人,晚上好。”柯徒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願彁神保佑您的睡眠。”

“啊,你來了。很好。”神父注意到他,滿意地朝他微微點頭。他手裏翻閱着一本教經,指骨關節敲了敲桌面,示意他點燈。

“是的,大人。”柯徒卑謙地擦亮一根火柴,續上蠟燭燈。在這烏壓壓的氛圍裏,他有一種情感在蔓延。那是極其地、巅峰地——不安,壓抑而劇烈的不安。

神父放下書,逡巡着他:“彁神共睹。你知道我找你幹什麽嗎?”

“我不能窺探您鏡片下偉大的思想,彁神恕罪。”柯徒感到自己的心髒在狂跳,瘋狂強壓着不安驅使的逃跑沖動。

“我想和你聊聊,關于七年前‘采石場殺人案’的幸存者,盞彌歐·南希。”

柯徒想起來了,自己參與過那起案件的調查:死者是兩名貴族及其随從仆人,案發地點在貴族專用的采石場。

那時候“明”殺人魔的死訊剛剛傳開,就又發生了符合殺人魔一貫作風的貴族襲擊案,成為一種“明是假死”的假象。最後真相大白:只是一些被“明”的意志打動了的、受壓迫平民幹的而已。

“他在四年前于往生江邊畏罪自殺,這是你知道的。可是,有些額外的信息我需要向你公開了:将他的屍首撈上來時,在皇宮消失的、本應該在他身上的資料都不見了。”

“不,不對。應該是還有遺留在他身上的。”柯徒稍加思索,破了神父的文字圈套,“還有一份名單。”

“你真的很聰明。确實,除了那份用防水布包起來的名單,所有存放在的公文包裏的資料無影無蹤。”

“恕我冒昧,您考慮過被水沖走的可能性嗎?被雨淋濕的公文包會重一些。”

神父搖搖頭,“我們第一時間搜查了下游河道,沒有發現任何公文包的蹤跡,甚至連一塊布料也沒發現。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您可能忽略了其它因素,比如……”

柯徒把話掐住了。神父并沒有對公文包的下場有明顯的指向性,而他默認這個事實般把話頭迅速引開了。

“不,其它任何因素都排查過了。”神父看出了他的語言纰漏。在教臺上轉着圈,“你也是跟着去的吧?為什麽會懷疑呢?”

人會把對自己不利的信息選擇性遺忘。柯徒試圖風淡雲輕,不露出任何破綻。

“那麽只剩一個可能了:盞彌歐的行動,有第二者出現。我向你公布,當天晚上,符合第二者所有條件的——只有羅燃。”

在這種處境聽到這個名字,他的心率有些紊亂。

盞彌歐,羅燃,RTO——這些蛛網般支離破碎的關系在這一刻通通關聯起來,在他腦中織成了一張網。

柯徒不露倉惶地微笑着:“那真巧啊。”

神父猛然将聖經一把拍在桌面上:“別裝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稽查對象經常會面。你開始不是說他排除嫌疑了嗎?我還能信任你嗎?”

“存疑。”柯徒轉轉眼珠,一套說辭油然而生,“羅燃表面上風平浪靜,但是我的意圖和您偉大的猜想一致。”

“繼續說。”神父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我比您了解他。他是個警惕的聰明人,打草驚蛇非明智之舉。若我直截了當地指出來,他和他的證據都會落得盞彌歐那樣的下場。”柯徒谄媚地笑着,“沒有向您報備,真是我最大的過失啊。大人恕罪,我只是想無聲無息地接近他,找到确切的證據後再逮捕他,讓他在确鑿證據面前啞口無言。如果大人認可我的行動,我會讓您看到滿意的結果的。”

“既然如此,我信任你。”神父的聲音在燭光中像淬了冰碴,眉目卻盡極慈祥,“可是我還有一個問題。”

蛛網在他們之間蔓延。柯徒被這善良的假面蒙蔽了,放松了幾分警惕,畢恭畢敬地微笑着:“大人,請說。”

“他的唯一遺物,RTO名單也不見了。”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音調末尾都是上揚的,像在極享受地懲罰一只偷竊的貓。

柯徒瞳孔一縮。

“哈,這只是順帶一提。”神父見了他的樣子,輕蔑地轉過身,“但是關于羅燃,你要向釋彁神發誓你的忠誠。”

“您、您不信任我嗎?”柯徒極其可憐地雙手合攏,乞求着。

發誓則因為他們要摧殘自己的靈魂嗎?

“這是教會裏的稽查員執行間諜任務時必備的一環。”

必備?好笑。當年他在地下賭場當間諜時,他可不知道有這一出。

燭光将柯徒的臉龐切割成兩半,一半黯淡無光,虛僞至極,一半暖黃籠罩,線條柔和。

“我會發誓。”柯徒無聲地走近白燭。燭光将他的臉完全籠罩,浸在一片溫融中。他輕輕拿起蠟燭的銅托盤,發出一聲清脆的碰撞聲,緩緩靠近神像。在他璀璨而浮光波動的眸子裏,神明雪白的臉被他倏忽照亮,無聲地對他的忠誠展開一場審判。

“我發誓,我永遠忠于千青教,将自己的骨肉與靈魂虔誠獻于祂。在我的靈魂分離之時,彁神将帶我步入畢烈文花園,用聖水浸浴的花朵灌溉我,在神光的照耀下涅槃重生。”

神父伫立在他的背後,手中的聖經此時成為了一柄死神的鐮刀。

“你是個聰明人。別忘記柯藍。”一個卡拉馬佐夫式的微笑在他眼前浮現。

聽到這個詞,柯徒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左手隐隐作痛。信仰的燭盤在他手中滑落,那簇極微小的火團倏忽熄滅了。他感到自己被壓抑的黑暗包圍着,撕心裂肺地扯着他的內髒。

這是故意的。

對柯徒提起這個名字,就是對他至終殘忍的折磨。他的回憶會窒息,到閃回到那截火車車廂,饑餓、痛苦密密麻麻地紮在他全身上下。痛到即使傷口愈合,也會用應激來虐待他。只要他一息尚存,這塊血淋淋的疤就是他永世的夢魇。

發作的緣由是什麽?火車,雪原,老鼠,報紙,一個名字。而神父是最懂他的,也是最恐怖的。他不會像教皇那樣用拳頭伺候他,而是每一天精心布置,讓這幾件東西頻繁地出現在柯徒的眼前,使其一次又一次地頻繁發作,折磨,室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一次次如狂風般席卷而來,痛不欲生。

他就如此這般将他的狡詐謊言榨得千瘡百孔,使他裸露出來。或許這就是他能讓教會興盛起來的原因:他看着一只只思想透明的老鼠一樣,給它們所想的一切卑微渺小的東西。

柯徒肢體僵化,思維游離,他在這站了太久,那神像化作一把拉鋸在心髒上的鈍刀。

面前的人無孔不入。

不論是名單,還是羅燃。

現在只是給他一個面子罷了。

“我期待明天在禮拜上見到‘你’。”神父最後走上前幫柯徒正了正領結,最後一個詞咬得很重,“那時候,教會與神将是你唯一的依靠。”

柯徒吞了吞口水,月光打在他滴水不漏的臉面上:“那麽,夜安了。”

人在有不可抗力的威脅時會用一切可用之物保護自己,即使是精神層面的威脅。他在思想一片狼藉時,無意識地抓走了一把銀刀。

那也是神父給他預備好的。

天空染成陰郁的墨藍色,藏着幽林與雨霧。羅燃發覺什麽不對,穿梭在一叢叢草木間,最終在幽林中央的小神壇找到了一個蒼白的身影。

羅燃撐着黑傘,走近那個歪歪斜斜的軀體。

從那一日開始,鎮裏的柯徒突然無影無蹤,他便抽空出來找。正是這一天,有一種冥冥的聯系使他尋到了這裏,一片隐秘的小樹林。

尖銳的樹杈猶如中世紀聖鬥士的利刃,筆直地指向他的咽喉。它們怒吼,它們尖笑,他們站在上帝的至高點,扯着嗓子審判着他:悖理逆天!亵渎神明!異端!

“我就是個撒謊、摒棄信仰、卑劣的混蛋。”柯徒像沒看到他一樣,錯亂失常地埋頭伏在神壇上含糊不清、亦真亦假的忏悔聲便沖進耳朵裏,奄奄一息。

他就像一只被槍打落的鳥,皮毛淩亂、鮮血淋漓。

羅燃把傘擡高一點,從傘檐下望着那青銅壇子。

神壇很小,連雕像都是釋彁神的附屬品。于是,在霧蒙蒙的針葉林中,那青銅的羅盤閃耀着銅金色的光澤,悠悠吟唱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雨打歪滾落。

雨珠順着羅盤流入池塘裏,噼裏啪啦煮碎了池面,支離破碎地映出慘白的路燈下,那張湊近的慘白的臉。

一只有力顫抖的手抓住他的領子,将他與自己的那段詭異的距離陡然縮小。他看到一閃的銀光在半空劃過,一句咒語随此哽咽地飄進他的耳朵裏:

“上帝因你而死,你将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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