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血有肉的「人」定義論

有血有肉的「人」定義論

羅燃感到肩胛骨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噬咬着自己的心髒。卻不動聲色地站在雨裏,任憑刀尖繼續埋沒下去。

他感到那發顫的身體的抖動傳進刀刃。心髒每一次泵血都要将表層撕裂,帶來了對方聲帶的震動。

“為什麽要将我扯進來?我的神不再施舍我什麽了。”

他沒有躲避,輕輕地将那插進組織裏的刀拔出來,極其冷靜地看着柯徒。銀刀铛啷一聲掉在地上。柯徒看着那沾血的刀鋒,悵然若失地一言不發。

這不怪柯徒。說到忏悔,他才是最需要它的那個人。自己也是個操控別人的利己主義者罷了。

“如果沒有你……”在陰風陣陣的森林中,他感到他崩潰了。

沒有他,他可以繼續間接性奪走無數人的生命,得到幾乎是施舍的一點賞識,然後麻木地循環往複,為着那不存在的渴求自我欺騙着度過一生。

可是那有什麽用呢?

沒有他,他不會從這暗無天日裏滋生出一個機會來。沒有他,他不會撕扯開宗教肮髒的面紗。沒有他,他不會成為一個有思想的、有血有肉的“人”。無數次哀求後,教皇和神父永遠一拖再拖,只是需要一個無需酬勞的永動機的理由,永遠将其禁锢在身邊的借口。

黑暗裏的一縷光,究竟是希望還是折磨?

無盡的純黑不會給人帶來幸福,但是給人一絲光亮則更為殘酷;那光亮無法照到所有的地方,也無法向更深之處照明,只是單純作為襯托黑暗的延續物。

他曾經是教會的傀儡,現在他的掙脫了教會的精神控制,精神廢土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綠芽。

根深蒂固的神明思想正在被連根拔起,那顆已不屬于教會的心現在被剝掉了外面那層皮。他感到自己在掙脫某種桎梏,拼命拉扯着靈魂的鐵索。

雨一直在下。

在精神圖景的博弈中,羅燃将傘傾過去,形成一種詭異的對峙,就像兩支并肩而立的長槍,槍尖緊扣在一處,互相傾軋。

“我知道,脫離自己的信仰很難。可是,你真的愛過它嗎?”

所有人都說信仰是變得幸福的工具,但是內心深處那一絲令人絕望的光線,就是信仰,就是幸福。

它只是壓榨着自己的財産,透支着自己的生活。它是一位劊子手,把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磨成麻木的工具,把人的精神坍塌成無機質的廢墟。它不曾成為自己的精神寄托,但是“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在這樣無限的延續裏,跪久了就站不起來了。

“Gott ist tot.(上帝已死)”

柯徒重複着羅燃的話,拾起那把銀刀,殷紅血滴瞬間浸透指尖,亦染紅眼前的光線。未被掌控的光輝如水紋般抖動兩下,最終消失不見,卻将他自黑暗中解放。

“對不起。”他說出的話語,像往空蕩蕩的杯子子注入了鮮活的血液。

“你為什麽要去江邊?”柯徒想弄清這萬劫不複的起源。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他的思緒逐浪而昔,來到父母死後的濃黑靜谧的葬禮。他們的店鋪幫助一個過路人私藏時間,便一起和他陪葬了。羅燃在要去投江的路上,遇見了鮮血淋漓的盞彌歐。

怎麽說啊,接過公文包的那一瞬間,他的精神深處受到挑撥,撕開了他傷痕累累的外皮,煥發新生——仿佛死了一遭,又活了一回。

耳邊依舊是雨點敲擊地面發出來的細微聲響,淅淅瀝瀝,不絕于耳,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般不真實。四周又是暗沉沉一片,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隔絕在外,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安靜又孤獨。這不是普通的獨處,而是在這身不由己的殘酷現實裏,兩個有血有肉的人相互成為對方的衛星。

聰明人知道他們自己是聰明人。

除了聰明一無所有的人。

他在夾縫裏拼命周轉着自己的智慧,那些情商和技巧只能用作谄媚人情,從沒有讓自己真正活過。

柯徒像崩盤的天平。他需要一段時間來适應這種精神錯亂。最終,他離開前留下一句話——

“我和你,是一路人了。”

【大戰殇時期 23年】

說到羅燃的童年,我只能用蒼白來形容。

他童年的記憶——他的大腦幾乎沒有分給他什麽空間去存儲,只是在清除的過程中遺留了一些掃不走的硬灰塊罷了。僅此而已了。

他的父母的頭顱被裝在籃子裏,血和腦漿像一鍋濃湯似的,幾乎要溢出籃子。

他們被扔在大街上,像春節之後蕭條的街上兩顆破舞獅的頭,無人問津。

白色的光仍是冷的,是空缺的顏色。缺氧的空虛使他大口呼吸着,他蜷縮着身子,如同一條脫離軌道的浮魚。

父母從此成為兩個剪紙時的镂空,補了缺,缺了補,始終幻想,始終蒼白。

這是第一個情景式灰塊。

在狂亂的黑暗裏,羅燃不知方向、渾渾噩噩地向江邊走去。渾濁的河水慌亂地向下游橫沖直撞而去,一個落魄的身影跪在那裏,像等待着誰的到來。

那是一只阿裏山神蝶,羅燃只能用這個詞形容他:這個詞就是為他而生的。他的眼睛像某種怪誕扭曲的藤蔓和枝桠,陰翳、腐朽、黑暗,還有某種微妙而隐秘的蓬勃生機。

“我記得你,盞彌歐·南希。”羅燃像被抽幹了靈魂,無機質的神情沒有一點情緒揉雜,“唯一一個給這次處決提案否的人,最終以四比一被駁回。”

盞彌歐眉頭緊蹙,擰成一團,流淌着純正貴族血脈的軀體劇烈顫抖,喘着粗氣,猛然咳嗽着,最後嘔出血淋淋的液體來。

羅燃看透他紙雕般透支的生命線正在極速降下去,直到撞到死亡的底端。他在汩汩河水裏仿佛看到了生的希望,渴切地朝着盞彌歐夢呓着:“我們可以一同躍入這畢烈文之河嗎?去到沒有痛楚、沒有疾病、沒有離別的伊甸園去,好嗎?求你了……”

“只有我死去就夠了。”盞彌歐說着,随即又淌出一大口鮮血,滴落在名貴的絲綢上,如同點燃了血腥味濃郁的引線。溫熱的血絲連粘指縫間,滴到了平伸着烏黑破爛的公文包上。盞彌歐撐着最後一口氣,鄭重地宣講着濃黑的對世界的訣別詩、對自己的喪章——

“我正式将‘時間五號’贈于你。這裏面有二十年以來的所有關于時間資料,沉睡着四個高尚的靈魂。他們的信仰無比真摯而熱烈,他們為它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保……持一顆追求真理的心,雖然我們曾素未謀面。請用這個社會上所有的技術去不斷地改進它,直到時間……之罪被徹底赦免。如果你無、無法做到,請找到……另一個、另一個值得托付的人。拜托了——”

羅燃怔怔地接過了那份沉重的希望。

“等等,你對死不感興趣嗎?”羅燃突然反應過來,向前一步,“為什麽是這樣的前仆後繼!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沒有任何人回答他。一陣東方刮來的驟風狂雨後,盞彌歐倏忽模糊起來,在一片轟轟烈烈中支離破碎。

“我活下去,然後成為你嗎?回答我!”羅燃急切着伸手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一件空蕩蕩的黑袍子。盞彌歐剎時卷進了江水中,激起狂濤般的浪波,濺起大片浪花,攪動無數漩渦。那抹污穢的血色被徹底沖刷,血腥味謹慎地隐匿于風裏,仿佛他們從未來過人間。在一片恍惚中,一只金色的阿裏山神蝶飛向遠方。

“我來找你了,塞茜卡。”

整個過程,極其迅速又極其殘忍。

羅燃反應過來後,拽着那件已逝之人的袍子,拔腿就跑。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見這個神聖的過程。他的時代已然開始,他的生命已經開始計時。他的一切的一切被全部劃分給時間,他的命運與時間的指針便緊緊纏繞在一起。他要贍養時間。

“時間五號”在他的胸前左搖右晃,像一個被幸運地包庇着的孤兒正安心地吮着手指。他與上面的名字訴說着自己的新領養者——

文·蘭特

緘西·摩

日月

盞彌  歐

往後的日子裏,他的思想像淋毒的蛛絲一樣,時間不可避免地成為麻痹神經的解藥。

一個人會愛上時間嗎?

他不知道,或許從此以後也不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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