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扔進火坑的赫斯拉兄弟之誓
扔進火坑的赫斯拉兄弟之誓
葵原三十着陸場被鐵絲網圍了起來。柯徒的手指扒在鐵絲網邊緣,看着一只蜘蛛沿着鏽跡斑斑的鋼絲向上攀爬,在少見的秋天烈日下吐出細細的銀絲,勾結兩塊沒有任何關系卻被硬塞到一起的鋼絲。
什麽人在走近他。神父提着一個灰色的布包,來到鐵絲網前,将它擱在黃土地上。
“我怎麽見到了不該活着的人?”他開口便問。
自從上次,他就認為羅燃該在銀刀下葬送生命了。可稽查員讓他失望了。他必須進行底線思維的控制,讓天體的運行在自己的範圍內。
他毫不留情地拿着一張精神疾病報告單,用古老的油墨印刷的字跡刺着他的眼睛:确診。
這就是違反統治階級意願的代價。
柯徒感到荒誕地搖了搖頭,目光渙散似一只沉默的羔羊。為什麽要殘忍地将他未捂熱的夢剪碎?
“你現在就是個瘋子。如果你繼續忤逆神的旨意,後果你是知道的。”
他怎麽會不清楚:瘋人院的終身□□。那裏沒有人權,是除了天堂地域外第三個歸宿。一旦踏入了那裏的大門,痛苦嚎叫和非法治療會把自己撕成碎片。
恐懼在侵蝕他,好似暴風雨擁擠天空。他在反抗,用全身的意志去反抗,用自己的心火去對抗這股力量。後來他才知道,這股力量來自羅燃。
他不想再憑人擺弄了。
“瘋人院也好,精神病院也罷。”他陰沉着臉,“我不是機器。我是人,活生生的人。”
“人?哈!”神父俯身查看垂死掙紮的柯徒,刻薄地微笑着,“只要奉神,你就是人。”
柯徒有些茫然。人,他默念着這個字,人。腦海中無由地浮現一個幽暗的雨天,羅燃給予他思想上的新生。這時候,他才算人。人的定義不該是“有意識,有繁衍,生長,适應,代謝平衡能力的物質”,而是思想自由,精神豐盈,擁抱過生命。
他至少在那個雨天擁抱過了。那股新生的、熾熱的力量只讓他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并非傀儡,并非工具,并非過去。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吃力地說:
“你錯了。沒有奉神的人,只有奉神的奴隸。”他深吸一口氣,瞳仁在昏暗的灰粒場中熠熠發光,“我要放棄柯藍。”
“你……”神父挂在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不顧儀态地高聲确認道,“你他媽再說一遍?”
在這緊張的沉默裏,柯徒落魄地壓低了聲音:“這些年來,欺騙我的只有我本身。現在真相是明确的:他不存在了。放過我。”
喜新厭舊的皇室制度,毫無求救之意的使徒,音訊全無的信。這些跡象無一不向自己指出一個事實。他竭力去逃避,但它始終擺在了自己面前。
神父愣了幾秒,随後悶聲笑了出來,笑得肩膀顫抖,像個蒼老的過度隐藏自己的瘋子在此時放肆了出來,那樣子讓他感到心慌。
“哼,哈哈哈哈!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偉大,特正義,擁有了堅不可摧的意志?哈哈,哈哈哈哈哈!把你天才般的耳朵給我好好豎起來,聽聽這個,再下定論吧!我的稽查員。”
神父狂笑着把一個紅黑的東西甩到他臉上。
黑色的金屬漆,紅色臍帶般的磁盤纏扭成兩只眼睛。對于一個調查異端的稽查員來說,這派作風完全是科技産物的模樣。
“它怎麽會在你手裏?”
“集中銷毀的違禁品殘餘,只是稍加回收處理罷了。”神父推推洞察人心的眼鏡,往日的善良溫和無影無蹤,眼角勾起一個癫狂的弧度,“神看不見。”
神父從布包裏拿出一臺小型磁帶機,推到震驚的柯徒面前。就連純潔無瑕的神代表,內心都是腐爛的。
“我真不明白,羅燃到底有什麽魔力,能讓你反抗神……”
晦暗的陰影,破裂的鐵網。裏面的信息會自己再次沉淪為泥濘裏的污穢嗎?柯徒無法反抗,将其笨拙地插入磁帶機裏。
它在縫隙處産生磁場,形成一個永恒的閉合電路,一個溫暖的子宮。人類的聲帶在這裏誕生。這電流颠覆着,發出了首次嘶鳴,用屬于人類的赫茲:
“哥哥。”
柯徒腦中劃過一道刺痛的電流。雙手顫抖,像是在努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但它是紅與黑,是柯藍的聲帶。它推翻了他之前所構築的強大精神屏障,磨滅了面對現實的勇氣。
“我的時間所剩無幾,但我真的很想說,真的很想。”
“說吧。”柯徒尾音的拇指撫過磁帶機的表皮,像在為誰擦去眼淚。
那嘈雜的背景音吸了口氣,一字一頓地哽咽了出來,化成三個清脆的音符:
“我,愛,你。”
那是最真摯、最熾熱、最動人心弦的愛。柯徒像是被人一拳打落深淵,所有意志和理智都在這一瞬間消散殆盡。那些柔軟又炙熱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中回蕩,像是未被抹去半分顏色。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語,唇間飄出幾縷游絲般的氣音,發抖的指尖伸向磁帶機,試圖觸碰另外一個生命,“這是以前的錄音,對不對?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就在今天日出,你親愛的彁神使給了你允許範圍內最後的仁慈。如果你有任何質疑,明天我會再錄一盤。”
他不想再聽見這個聲音了,每一個字符都會化作繡花針紮進他的動脈。
“怎麽樣,反叛者?”神父漫不經心地将鏡片摘下來擦拭。這是絕對的精神控制,擁有将一個人重新打回絕望的魔力。
“再為教會辦一件事吧,柯徒。”他恢複了溫和慈祥的臉面。
“悉聽尊便。”柯徒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我任命你為‘大審判’A區基金會執行者,參與Ex330回歸活動。你的負責領域會在臨期分配。”
大審判,這是個生詞。這個詞與Ex330返航放在一起的時候,它的含義不言而喻。
“要我幹什麽?”他麻木地說。
神父輕笑一聲,抓住他的手腕,扯着他手腕上紗布的末端,一圈圈松了下來。那繃帶的紋路像塊被摔碎了再粘回去、仍然滿身裂痕的鏡子,布滿灰塵和細碎裂痕,顯得醜陋而可怖。
“我要你親手斬斷你的雜念。”
随着繃帶滑落,他內心最深層的秘密也被掀開來。
他封藏他最後的溫度,永遠将自己留在了那個冬天。
那就是他最後接觸他的地方。
“他與他,你自己選吧。”
神父撂下一句話,便離開了鐵絲網。柯徒頭暈目眩,像是借着某種模糊的直覺重新把繃帶纏好,似乎這樣就能留住他。這種挽留感太過脆弱且飄忽不定,沒有半點實質意義,卻是自己此時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風吹過他的衣襟,他感覺自己被風蠶食。人聲混雜在風裏,撞進他的耳膜。
“這兒天真好。如果幻想主義照進現實,我會把【邏】放在自行車座上,捎來曬太陽。”
他擡起頭,失神地看着遠方走來的羅燃,身體瑟縮了下,打算撒謊打發走他卻找不到合适的措辭。
“梵高的《向日葵》,那是他在法國南部畫的畫,他所愛的就是那裏的陽光,那裏的顏色,那裏的溫暖。他的一生歷經坎坷、貧窮、疾病、痛苦,但他從未死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光裏。”
陽光,秋日,油畫筆觸。一切在他腦海內浮現。可他本能地感受到胸口發堵,仿佛千年前飽蘸黃色的畫筆不是抹向潔白的畫布,而是筆直地插入了他這名罪人的心髒。
“如果我是一只鳥……”他嘆口氣。人類用幻想麻痹自己,他也不例外。
一切像斷片形式呈現。他不能留在這裏,他不能再接近他。若是忤逆神,他們将接受死的懲罰。
“請允許我向你告別。”
他背對着他。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怎麽知道他在哭啊?
詭異的謎語作為結束語将兩人分道揚镳。柯徒重新頹喪地抓住鐵絲網,看着蝼蟻般的人群在石碑上刻下這樣或那樣的字跡。
B鎮基金會執行官注意到神父先前說過的A區執行官,提着一幅将銷毀的油畫,走過來拉他:“喂,你得去工作了。”
“‘大審判’,究竟是什麽?”柯徒的目光投向他手裏的雅克路易·大衛《赫斯拉兄弟之誓》,失魂落魄地問道。
“處決Ex330的行動。”
“這場審判中,會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數以萬計。”
話音像落地巨石,碾過他的理智。
“什麽?”
“大審判可是要死人的,死很多人。”
跟着B鎮執行官繞過一座戈壁,入眼的是隐蔽在後的巨大坑洞。上面豎起起一根根木質十字架,挨靠林立着,彼此構成一片贖罪的森林。中央處的最大十字架刷上了黑漆,像一塊昭示死亡的牌匾。森林之下,坑底堆放着煤炭的木框油畫。柯徒的額角流下一滴冷汗。
B鎮執行官将那幅不知真僞的《赫斯拉兄弟之誓》抛進坑底,大功告成地拍拍手。
“看見這個焚場了嗎?異端和那個太空人都要在那裏燒幹淨啦。你也搬些公元藝術品來燒,一會兒有檢查……诶,你臉色這麽難看幹什麽?”
柯徒流着冷汗,手指冰涼,喃喃自語:
“不止Ex330,不止他……快借我支筆。”
B鎮執行官啪地一聲将手裏的木棒戳到地上,翻個白眼:“登記員那裏有。搞不懂你們這些西方人。”
A區執行官腦中浮現羅燃的死狀。就算,就算無法到達法國南部,也不要在這場大屠殺裏送命!
柯徒在慌亂中拂倒了墨水,墨汁在桌面上肆意橫流,他卻無暇顧及,用鋼筆在上面潑灑墨水。
【快跑!大審判來了,我逃不掉了。想辦法與Ex330取得聯系,無論如何也不要回來。我只希望你快跑,跑得遠遠的,連帶着我的份,再也別回頭!】
筆道叫嚣着劃過界限,噴墨在紙上瘋狂起舞,洇出細紋,淩亂不堪得像一只瀕死的野獸在奮力掙紮。
與此同時,钴藍與血紅斷片交織的正中央,Ex330随着母親倒數聲響起,摁下了解除鎖定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