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宇宙終極真理是你我墳墓

宇宙終極真理是你我墳墓

銀飾金繡的彁神圖騰面具染了點雨絲。他傲慢地用手指暈開臉上那片被雨水沖花的油彩,仿佛早就料到皇室不會給自己這顆将廢的棋子準備什麽好東西。他自己從胸前取下那枚神使勳章,在手指間游移,眼睛裏帶着點叫做憐憫的東西,像是懷念,像是祭奠。

那枚金燦燦的東西回到教皇的手裏。他什麽也不是了。神使張張嘴,想扯幾句哲學小詩來向詭谲多變的皇室告個別,卻倉促到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包括那瑪利亞的、令人沉淪的嗓音。但那種聲音是殺過人的,他始終抱着尊重死者的态度去更換新聲線。

從遠處就看見了他那落魄的哥哥,屬于盧浮·安東尼的哥哥。在教堂的雨霧彩窗下,潮濕的琉璃光抖落在他的黑制服上,将他切割成無數片,有種波米西亞風格的幾何美感。此刻,他心急如焚,等待着兩人的身影愈發焦躁。

“神向您致意,大人!”他一見到教皇就變得極其可憐而卑微,喉嚨裏傳出點不确切的哭腔,“您會遵守約定的,對嗎?”

“當然。”教皇竭力擺出僞善的笑容,他卻感到不寒而栗。

“摘掉面具吧,我的使徒。”

傲慢和憐憫又在那雙眼睛裏出現。棋子走完了他的最後一步路。

一張陌生而稚嫩的臉出現在眼前。

那從始至終便不是柯藍。

耳邊依舊是雨點敲擊地面發出來的細微聲響,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般不真實。

從極致的喜悅到悲哀,他重複跌入萬丈深淵。此刻腦子裏持續的嗡鳴聲讓他思考不了任何事。

“大人……您在開玩笑嗎?”

“他現在是你的人了。”教皇不耐煩地把“彁神之使”往柯徒懷裏一推,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彁神之使’面無表情地啞然開口,“但我的時間所剩無幾,請盡快申告吧。”

風雨四起,白噪音如滾滾鬼嘯,躍動的燭光像是他的眼睛。混濁的天空皆是無形的刀鋒,籠罩着這個始終被算計的——愚者。

“你是誰?”

“我誰都不是。如果你願意,我的名字是盧浮·安東尼。”他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追溯千禧年前,我可以被稱呼為黑塞格。”

那聲音帶着天然的啞,百合香混在雨水裏。這樣一位柔光流彩的缪斯啊,為什麽拿着尖刀要剮開他的精神皮肉?

“給、給我寄名單的人是誰?錄音裏又是誰的聲音?”柯徒迷茫地擡眼望着他。

“是我。”那雙眼睛在灰蒙蒙的雨夜裏異常明亮,帶着初生太陽般的光輝,幾乎要灼燒掉他所有理智與僞裝,“全都是我。”

柯徒的精神在此刻崩潰了。他臉色煞白,薄唇似要出聲,卻如鲠在喉,“你是怎麽做到的?你真的是神嗎?”

“這樣做到。”他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熟悉的聲音灌入耳中。柯徒的瞳孔瞬間縮小,絕望而惶恐地掐住自己幾乎無法呼吸的脖子。髒器在翻湧。

他一輩子也絕不會忘記那個聲音。那初生的太陽,冰雪般純淨、比拟唱詩班的歌喉,讓他産生一種強烈而不合時宜的錯覺——

報紙燃燒的火苗、糜爛的蛋糕、極度的饑餓。它們統統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只有柯藍。

他的聲帶在發出柯藍的赫茲。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施我以援手後毀滅我,給我虛假的情況,只是為了摧毀我,虐待我嗎?!你到底是哪邊的人?”

“嗯,換個說法,”他用着柯藍的赫茲——誦讀聖詩的空靈音調,每說一個詞都像用晶瑩剔透的冰珠撞擊他的心髒,“上帝有時候會在人類的餐盤上添加幾塊肉,又有時候會放上幾只死老鼠。就是這個道理。”

“那、那麽真正的柯藍呢?他——”

“這個事實,你應該是知道的。真的需要我說出來嗎?”

“彁神之使”又恢複了自己原來淡漠的聲音,字字珠玑地揭破他不願面對卻早已明晰、血淋淋的事實:“柯藍在兩個月前就從觀星臺摔死了。”

他知道這是唯一的結果。他的理智掩飾它,他的大腦一直在逃避,以至于強行扭轉他的思想,讓他去信念一個不可能存在的事實。現在,他瓷器般的夢被飛擲的石子打破了,剩下的只有一缸鮮血淋漓、赤裸裸的腦漿!

“我即位的第二天,鎮子就下了暴風雨。那場暴風雨所含的性質……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開、什麽開玩笑啊。是他遇見羅燃的那場暴風雨嗎?死神鐮刀下,他乞求着劊子手的憐憫。可是他已經是空殼了,只會一刀一刀,履行自己的職責,撕扯,撕扯生命,撕扯理智,撕扯他身上每一處能思考的東西。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無力地跪着,昏白發燙的心髒沉悶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響,敲得耳膜發疼。

“彁神之使”挑了挑眉毛,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話。

“那份真名單,是你和教會聯合整蠱我的把戲嗎?”

盧浮·安東尼優美地搖搖頭:“在之前,我給你的回信無一不被教會攔截掉了。命運是多舛的,有一封不抱希望的名單信件,在那天奇跡般地寄出去了,這是上帝賜予你的奇跡。事以至此,我沒有理由對你撒謊了。”

雨下得更大了,夾雜着雪花。雪把他縫進地裏,與那些冗密的細如骨脊的痛苦一起。

神像底下,無聲的慘叫與怒吼的殘垣斷壁被神明走馬觀花。他的心髒始終有種絞痛感,就好像是一臺生鏽的榨汁機,随着意識逐漸清醒,痛感也在不斷加強,手腳克制不住地痙攣。

荒唐,荒唐,荒唐!

“收到信卻幾乎無法寄出嗎?這意味着……”

“這意味着,你的思念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之前統統收到了,只不過他無法傳達給你而已。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他一直知道有人在愛他,有人在拼盡全力去救贖他,他會等。只不過他沒有等到被拯救的那一天。哦,對了,你知道他臨終前最終一句話是什麽嗎?”

他感到一切在扭曲、形變,蠶食他,撕扯他——

“ ‘對不起,哥哥。’ he said.”神使輕笑一下。

是、是個夢,對吧?為什麽啊?自己所做的一切,徹頭徹尾就是一場被算計好的笑話。自己所有的堅持,都是不足挂齒的笑話!所有活下去的信念,最後發現都是笑話!去他媽的笑話!

柯徒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恨,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想要殺人,殺掉所有人。鋪天蓋地的仇恨好似将他整個人席卷。他恨那些人的殘忍,恨被人玩弄,恨這萬惡的世道,更恨自己的作繭自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卻什麽也做不了。

“彁神之使”将一沓厚厚的紙伸到他眼前:“這是那些被攔截的信。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拿走。”

風将它們吹成一張張翩跹的白蝶,在雨中振翅,飛舞,然後被雨濡濕,悲哀地飄零在地。

他沒有看到白蝶,只是看見那些白花花的像——一摞紙錢。

祭奠自己的葬禮的紙錢。

柯徒,南柯一夢,徒勞無功。

“哦,還有這個。”

年幼的“彁神之使”在灰蒙蒙的雨中拿出一個紅得刺目的蘋果,淡然而成熟地遞了過去,平靜地準備接受他的怒火。他像不做任何徒勞掙紮的溺水者,任憑命運将他推向遠方。

柯徒兩手虛虛捂住自己的臉,顫抖着張開嘴,聲嘶力竭,瘋了般地去吼去喊,卻最終恍恍惚惚地發現自己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自己在被萬只血紅的、來自宇宙的眼睛凝視、譏笑,做着無規律的布朗運動,最終在某一時刻彙聚到一點,成為了那個伸到自己眼前的紅蘋果。這是什麽?是自由嗎?還是下一個牢籠?

赤裸裸的宇宙終極真理,殘忍至極地擺在他的眼前。不,不,他不接受這就是結局,自己的歸宿,自己的地獄,自己的——墳墓!

“我不接受,別這樣,求你了。”他對蘋果,也對自己說。

“彁神之使”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自己竟然連一個巴掌也沒得到。他蹲下去,将蘋果放在水潭裏,水面倒映着它鮮紅如血的影子。

一陣沙沙聲,“彁神之使”解下那蒼白的、束縛了他一生的白袍,像褪下了生鏽的鐐铐,任憑它掉落在泥污裏。他拖着自由的身軀,帶着使徒特有的一種高傲步調,消失在蒼茫的末點,去奔赴自己謝幕的終末盛宴。

遽然間,一路支撐走下去的理由消失了。

他望着眼前無邊無際的雪地,感到自己仿佛被這個世界遺忘。雪白的世界中,他只看到絕望。生命像是一顆孤獨的雪花,這個冷酷的世界中飄蕩。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這片雪地中慢慢消逝。

這就是魂不守舍嗎?我是行屍走肉嗎?我是一條被反複砸上岸的、瀕死的魚嗎?流血的口中,有着一枚最利的鈎子。

身體的裂變會引起思想的坍塌。一旦思想崩潰,随之而來的便是數不盡的瘋狂。它們占據自己的大腦,撕扯自己的每一根神經,一步步毀滅平日裏正常的自己,然後發瘋地嘲笑着自己:這就是你要的自由?這就是所謂的自由?

哈哈,他終于得到了自由,但也許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有過真正意義上屬于自己的人生,因為一切都是別人安排好的,就連血氣方剛的意志本身也不過是一場騙局。

雪珠在蘋果上聚積,在弧面上滑下,沉默的無機質。

你和它又有什麽區別呢不過都是失去生命的死物罷了。

“這一點,你也料到了嗎?”柯徒用無知覺的手指顫抖地攤開那封信,卻始終沒有勇氣去閱讀它。

那是羅燃的遺書。

拿到令牌後,柯徒發現底端有一個滾動的七位英文鎖。他使用了高超的開鎖技術得到了正确的密碼,即“Rowrand”(羅燃)。裏面便是一封折疊起來與令牌大小相當的信。他不敢于直面他的靈魂,因為一旦攤開它,就像攤開了羅燃已死的赤裸裸的事實。

蘋果在水潭裏靜靜地躺着,像灰蒙蒙的雨天中一個血色的日出。

一切都是被規劃好的,命運的苦難與否只是掌權者手中的兩個按鈕罷了。

只不過,只不過,握着按鈕不是神,是人,活生生的人。

吃人的人。

羅燃無頭的屍體被釘在焚場的恥辱柱上,成為那些森林的一分子,死的活的。

真正的清洗開始了。黃昏已至,神巫柏林赫塔長而脆的手指甲上燃起一枚跳動的火苗,像捧着一朵花似的将其接續到引線上。引線那一端纏滿了中央的黑漆大十字架,連帶着上面的人很快變成了一座燃燒的木樁。那是上個日出從飛船上春光滿面地擡下來的宇宙員嗎?他正想仔細辨認,有機物卻被一簇蹿得老高的火焰吞噬了。兇猛的火勢以放射性擴散,引燃周圍那些綁着易燃物的木樁,死的活的。他們尖叫,他們嘶鳴,他們哀嚎,他們在這腐爛的荒原熱烈地被燒成無機物。

森林底下,除了成堆的異端物品,是“烏托邦號”的殘骸遺骨。它被分屍成千萬片,金屬零件轉買,驅動機及電路線在坑裏被引燃。柯徒瞥見一幅金框未被拆卸的《蒙娜麗莎》,在一塊钴藍色的發動機碎片上詭異地朝群衆微笑。她在火中燃燒,由一幅傳世之作正在化為烏有。可火中的蒙娜麗莎比盧浮宮防彈玻璃下的蒙娜麗莎更美,彎彎的眸底映出自己的唇瓣滲出的血珠,滲出懦弱的慰藉。她的瞳孔冷靜地注視着瘋狂的猿人們,柯徒竟從她的微笑裏讀出了憐憫和可悲。她就保持這樣的微笑,直到被燒成一縷意味深長的橙紅灰燼。

被燒掉的不止《蒙娜麗莎》。

火焰漸漸填滿整個世界,天地成為畫布,以火刑架為畫筆,以烈焰作毛刷,以鮮血當顏料,以哀嚎成裱框。屬于受刑者的哭喊在平定,火焰中矗立着百坐墓碑。

而旁觀者的狂歡才剛剛開始,他們狀若癫狂地歌舞着,手指點出一個個“我就知道他非別無二心”“她真活該”的焚屍。有人則悲傷到發了瘋,呆滞地走到坑邊,一躍而下,擁抱着愛人的十字架底部,和深愛的有機物一起燒成骷髅架。

柯徒竟也生出了那樣愚蠢的沖動。但理智拼命扼住自己的雙腿,不放任自己移動半步。火星飛濺到他的臉上,有人保持着一千年前被釘在十字架的耶稣的姿勢;柯徒自下仰望着他,像仰望着自己的神。

一切的開始時,他也是這般地看着他,只不過一個鮮活的生命已經逝去了。他帶走了自己的什麽東西,又帶來了什麽東西。

那間小屋裏,羅燃再也不會點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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