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槲寄生予以哲學缪斯
槲寄生予以哲學缪斯
一切回到了正軌。
他躺在破舊的床上,天花板上的裂縫如同嘲笑着他的自由。周遭的黑暗将他緊緊地捆綁,讓他無法逃離這個孤獨的牢籠。
時間在黏稠濕重的沉默裏一點點剖出深邃如淵薮的懷念。他試圖尋找希望的光芒,但那光芒似乎永遠遙不可及。
他絕望地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如漏沙般消逝。
縱向自己已經一無所有了。
柯徒攥緊手中的信。無數次開開合合,不願面對的只是他那最底端的、赤裸裸的靈魂。這是一個無底幽深的洞,越靠近越孤獨。現在他最大的心魔,就是孤獨。深夜躺在床上,沒有以往的提心吊膽的激動在沖洗他,而是死一樣的寧靜,寧靜。
只有寧靜。
在鐘表永恒的嚓嚓聲中,跌入那個黑洞裏。奇點,有一個拽着表鏈、一位拙劣的催眠師般擺動着“時間六號”的人。那便是羅燃。柯徒沒有在黑洞中見到活物的心安。
恍惚中,擺鐘人變成了柯藍,那惶恐不安的眼睛呆滞地看着柯徒。一瞬間又幻化着教皇,變成神父,甚至變成自己。擺鐘人在不斷變換,在不間斷地被搖晃着,像一只永恒的鐘擺,倒數着他那所剩無幾的生命。他就在這種深海千米下的窒息和壓抑下,迎來又一個孤獨的晨曦。
在深夜裏逃跑,企圖尋找黎明。在黑暗中凝望,妄想延續生命。這就是自己。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處于崩潰的邊緣,緊繃着腦內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
我是瘋子嗎?
他像個重度依賴的病人一樣,将全身緊緊地貼在“時間六號”上,烙下一片片36℃的溫度。
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的眼睛已被過去灼傷。有時候他會去莫迪蘭地堡開會,那也是一個上午的事。他不可能去找牧師或修女調理思想,那些無用的精神鴉片,形式主義的宗教集團私刑産物,只會讓他墜入無限接近天堂的地獄。
“時間六號 ”帶給他的重量遠遠不止500千克。
大審判後,他們把Ex330過早死去的錯誤歸咎于帕德瑪法官身上,在東方人的極力說情下,由火刑改為了降職。與其說是官方審判,毋寧說是對罪人提前解脫、對大審判戲劇性減少的惱火發洩。食物鏈就是如此,弱者向更弱者揮劍,因果輪回罷了。
釋彁神誕辰來臨之際,鎮子下了一場大雪,将一切肮髒醜陋的罪惡用銀白統統覆蓋。北國的雪總是很早,柯徒也早被一場名為清洗的大雪掩埋了。黃昏的街頭,兩名酒館近期常客抖落肩頭的雪,走進店內,帕德瑪和東方人。
“Merry Singel(聖日快樂).”他們把一捧蒼綠的槲寄生放在櫃臺上,作為酒館的聖日禮物。柯徒則用基本人際交往能力擺起僞善的健康面孔來回應,掩蓋掉他的精神狀态有多麽的差,他的思想有多麽的異于常人。
失序者塞缪爾打诨着他們,從醉醺醺的狀态緩和下來。黃昏,幾位稱不上盟友的現實主義者圍在一起,用酒精和哲學構建起古板思想的碰撞。從奧德修斯到缪斯,從司湯達到拿破侖,從革命到大清洗,從死到理想主義。
“信彁神,得永生。理想主義并非絕對,它只是一種選擇,而宗教是人生追求。清醒的頭腦比愚鈍的肉眼和無限度的嘴皮更有資格信仰。不要再擦底線的邊了,我的朋友。”
曾經的法官在談話裏總是充當調停者和規範者的角色。他嚴格束縛這些思想,确保它們始終在法律控制的範圍內;無論從誰的口中傳出,他都不希望它們變成一撮撒在肩頭的,重蹈覆轍。
“照耀普世大道德,這是你們官員的作風。”塞缪爾嘲諷他,“如你所願,我們會換個規定範圍內的大腦來思考。”
“道德哲學只是悲慘的理想主義。”青銅漆将酒杯舉得老高,濁色的紅酒在那盞古老的青銅杯裏蕩漾,“我們可以信仰了,為美好的神明致以酒精!南無大千釋彁神!阿彌……”
“為可悲理想主義挖掘墳墓。”帕德瑪與他碰杯,“諸如鮮花,諸如海潮,諸如蒙娜麗莎。”
迄今為止未表露态度的柯徒擦着一只幹淨到不能再幹淨的高腳杯,從那曲面弧度的鏡子上看到了羅燃的臉,無意識地開口道:“若一位悲劇色彩的蒙娜麗莎駐于我的腦內,占據我的思想,吞食我的理性,我該如何對待她?”
“揮劍斃之。”現實主義者答。
“日理萬機而避之。”逃避主義者答。
“解鈴還須系鈴人……臨之。”
柯徒望向驚世駭俗的說話者:“什麽意思?”
青銅漆借着酒勁向他竭力解釋:“事物的發展是由其自身的規律和內在的邏輯關系的,中國古語——“Let her who tied the bell on the tiger take it off”,也就是“It is better for the doer to undo what she has done”。”
“miss her,meet her?”
“Yes.”他斬釘截鐵。
一瞬間,他領悟了些中西跨文化的奧妙。但是它在什麽條件下成立?在對象是死人的情況下仍成立嗎?他有些激動,想扯住這個東方哲學家的領子繼續追問,理智則告訴他那樣是可疑和神經質的,羅燃不會這樣做。
“去面對你的蒙娜麗莎吧。”臨走前,青銅漆向他微笑着招手,“在你的盧浮宮。”
于是沉默生長成黑色的荊棘。人散後,他冷淡地懷抱着那一大束槲寄生,走進了避難所,将那抹冬日的欣欣蒼綠擱在了冰冷的鋼鐵機器上。
他的蒙娜麗莎抛棄了他。
半夜又猛然驚醒,什麽都虛無缥缈,槲寄生在運作的“時間六號”上顫抖着纖細的莖,楚楚動人地挑起他的思維。火中的《蒙娜麗莎》朝他閃回微笑,東方人的話重新回響,瘋狂的想法在他腦中醞釀。
他要去尋找他的蒙娜麗莎。
列奧納多·達·芬奇說。
拽起皮革包裹,收好那封信,斬釘截鐵地沖出狹隘黑暗的小屋,沖破心靈的牢籠,盛大地出逃。雪幕白得刺眼,街頭藝人的琴聲在雪夜裏回蕩,他攔了一輛昏昏欲睡的馬車,在颠簸裏駛向遠方。
“去安不羅修斯。”
不論距離,不論時間,不論邏輯,我一定會去見你一面。
黑夜是他的序章/雪花是他的眼睛/他将以另一種方式/回到我的身邊/
——《殉道者的正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