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完結】你将延續萬萬年

【完結】你将延續萬萬年

水泥牆面上空空如也,幾個鋼釘沉默屹立,昭示過往的痕跡。

一天一夜的行程不算遠。到達首都時,雪已經停了,露出一角昏黃的天穹。曾經繁華的首都在幾十年前居民就全部搬遷,随着時間慢慢荒廢掉,像一塊塊生鏽剝落的金銀藝術品。在教會口中是不祥的遺址,惡魔的領域。高聳入雲的辦公樓只剩空殼,任由那些野草瘋長。曾經車水馬龍的街頭只剩老鼠逃竄,霓虹燈管被砸個稀爛。柯徒小心地繞開那些常年失修的危樓,走進了唯一沒被挂上紅牌的博物館。

沒有燈光,曾經有紅絲絨和珍寶的日子已經遠去,所有展覽櫃空空蕩蕩。柯徒挑着油燈,感受着古人擁有的一切——被砸得只剩表盤的挂鐘,支離破碎的液晶屏碎片,被打上紅叉的名人頭像。他們有時間、有科技、有信仰。他們是人。他們應當珍惜。

電梯被整個卸走,他只能尋找反方向的應急通道,到頂樓時他早就大汗淋漓。風撫過他的碎發,歲月的塵埃掩飾來者蹤跡。你在尋找奇跡?

你在尋找奇跡?它們嬉笑。

“我成全你。”

柯徒深吸一口氣,攤開了那張紙。僅僅一瞬間,他感到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從指尖神經元效應器傳遍自己的每一處細胞,他感到自己被滲透。奇跡在走向他。

“柯徒?”

他回首,羅燃倏忽輕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臉上挂着生機勃勃的笑容,與避難所的貫用陰沉目光來比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涅槃重生的藝術家仿佛沒有重量,不被地心引力所束縛,像一道光似的:“見字如面,展信安。”

柯徒無詫異地捧着那個來自伊甸園的蘋果,它像一團發散的紅泥。

“我來見你了。你留給了我非同一般的意志,我沒有勇氣去完全繼承它。我乞求你告訴我:帶着時間,我該怎麽活?”

“你在崩壞,由0和1開始瓦解?”羅燃反問他。

柯徒雙手捂住額頭,氣若游絲:“殘存于我心中的,只有這個強行塞給我的使命。我逐漸疲憊,我只能感到孤獨。這些不能被消化的廢料侵占我的細胞,蠶食我僅存不多的理智。我的精神出問題了嗎,羅燃?”

“就算這種時候,我也要給某些人做‘心靈導師’。”羅燃故作玄虛地嘆口氣,“你得知道。當你來見我且真的見到了我,那就是精神孤獨到出了毛病。”

“就算這種時候,你也要挖苦我嗎?你的意思是:我的生活失了你就不轉了,這個三流喜劇演員就瘋瘋癫癫,于是幻想出一個‘羅燃’來?”

羅燃放肆地笑出聲出來。他一步便跳上天臺,面對着一望無垠的高樓大廈,自由地張開了雙臂,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白鳥遁入藍天。蘋果自由落體着,在半空中閃耀得像一輪墜落的紅日。

“這個世界就是場三流喜劇,但是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紅日牽引着的世界在設想的規律下有序運行,邊緣清晰、輪廓鮮明。發展由其自身的規律和內在的邏輯關系組成。那頭無法馴服的可悲的野獸,那列無法剎車的愚昧的列車。轉化為另一種圓潤的形貌,在世界的手中滾動,滑脫下去。

“它會落入重新建構的命運的河流,在水波溫和而無法抗拒的推動與擠壓下被絞碎,最終彙入可預見的未來之海,這一切都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架設在更為宏大的世界之框上。或許你可以在此感受【門】和【邏】形成的磁場,它們仿佛可以進行一種靈魂契合的潮汐鎖定。”

羅燃的衣襟被風高高吹起,轉過頭問柯徒:“關于RTO,你還有印象吧?”

“我……”

“還好,你的忘性沒有那麽大。”他跳下天臺,自顧自地說下去,“大審判後,我們已取得聯系,RTO的社會基金鏈沒有過大損失。過幾天RTO會根據‘時間六號’的時刻校準,批量生産公元紀年的鐘表。谟拉神将作為他們的庇護神存在下去。我給他們留過信,将RTO的首腦位傳給你。那些莽撞的青年們,他們需要你領導。”

“我無法承擔這樣的責任。我已經病了。”柯徒回避性地扭過了頭。此刻,他們眼中是相同的景色。無論向哪個方向望去,視線都會被高樓生生地斬斷;他們組成一道道牢不可破的鋼鐵之幕,監獄的欄杆,以沉重的現實與冷漠的姿态,扼住了無數可能性的、乞求的咽喉。

羅燃輕笑一下,如靈魂般飄到柯徒身邊,一只手突如其來地環摁住他的後腦勺。當他這樣做的時候,柯徒僵硬而不自然地虛靠着他的肩胛骨,那永遠存在的詭異關系式在此時被瓦解推翻了,像被微縮過的阿列夫零。不安,極度的不安籠罩着他,惶恐讓他産生一種錯覺:他身邊的是一具腦漿迸裂的屍體,下一秒會從他身上嗅到飄散的福爾馬林的腥。

這樣的光景持續了幾秒。他只能聽到羅燃的聲音于腦內傳來:

“你被操控了一輩子。現在,該由你來決定別人的命運了。”

柯徒将他推開,陰沉着臉。

“經歷了這麽多,我現在只想感受将別人塔建的堡壘積木輕輕推倒的快意與摧毀帶來的絕望。我對未來深感絕望。再說了,你肯定還有備用的人選,我在其中也無足輕重了。”

“你錯了。”他故意壓低聲音,學着柯徒的語氣,“‘你是我的唯一’,這是你說過的話吧?那是真的。對此,我沒有準備任何後手。”

柯徒猛地擡起頭,怔然地不知說什麽。

“難道你還要永遠當一個被一塊尾巴皮拴起來的奴隸嗎?醒過來就是醒過來了,可不能再睡去啊。因為你是‘人’了。”

冬日午後的暖風容納了一切靜谧,也将他包裹在內,但他依然覺得腳下不穩,仿佛踩在将塌的廢墟上,下一秒就會墜入無底地心。

“是啊,我是人。時間的繼承人。”柯徒起身,“‘我想要這個世界’,這是我說過的。”

“這就對了,這是你意志的體現。”

他們肩并肩坐在天臺上,看着破敗的城市馱着那巍然圓日,痛楚的橙紅色,道德感的熾熱。那是【門】的真身嗎?那燃料般的橙色仿佛能激起他一點創傷後應激反應。它是什麽?它奪走了什麽?

他扭過頭,渴望答案似的看着羅燃,生出一種不需要視覺就能看到他的錯覺。或許,他能用落了灰的八角弓去斬開這片浮想聯翩的落日。他想,他想。

羅燃轉過頭來,同樣望向他,露出一個卡馬拉佐夫式的微笑。

多米諾骨牌效應似的,一切在激起他那不存在的應激。那張笑靥似層相識,伴着火一樣紅的落日。一切在燃燒。

死亡是什麽?定義死亡。

“不對……不對……”柯徒喃喃低語,“一切都亂了……”

羅燃疑惑地挑起半邊眉毛,卻什麽也沒有說。

“你存在嗎?”

話音重重砸在地上,泛起土崩瓦解的漣漪。一切在以萬每秒的速度塌縮。自己的自我保護本能成為了一層膜,在這段時間裏将“羅燃已死”的事實屏蔽。對于羅燃種種怪異的行為,大腦會把它處理成自然合理的動作體現。為什麽,因為自己瘋了嗎?

是一場僅存于腦內的交流。

“理論上,我不存在。”“羅燃”笑了出來,悲怆而不舍。

兩人間落着一段可以被輕松撕裂的距離,這種距離是生死,也是永恒。

“羅燃”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大腦不再做複雜的對話處理,于是将羅燃的性質轉為機器一樣的朗讀機。

“淩晨四點十五分,這是一封将被永久性封存進匣子的信,可能不會再有問世的可能。你無法察覺到我此時的內心活動,并對此做出相對而言中肯的解釋。但我總覺得應該向你交代些什麽,那就是:當你看見我時,我已經死了。”

“……殘忍至極。”記憶和理智重新回到他放空的大腦,喚醒自己活人的溫度。

“哪怕它晦澀、生僻,我也想寫出一點兒字跡,證明筆和紙張在我最後的生命裏所承載的意義。我希望你的精神新生春芽,去承受這一切。

活下去,不是為了懷念或展望什麽,只是因為它是一條無論如何不能更改的底線。就像藝術,就像真理,就像前仆後繼。柯徒,可以答應我嗎?”

風将他的衣襟高高吹起,他的瞳孔萬丈光明。

“我的願望是:銘記我們。你将繼續前行,從逝者手中傳下科技的火焰,同時擁有過去和未來,等待新世紀曙光,等待明天存在的萬年鐘。”

柯徒點點頭。他的靈魂在為此共振,為此形成一片燦爛的星河。

“我想你快到了。我敢打賭,你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羅燃,你瘋了嗎’。再會了,我的柯徒。我将親自赴以死亡,就此……擱筆吧。”

風又大了些,把羅燃吹成零散的紙頁,幻化滿天翩飛的白蝶。柯徒伸手去抓,在恍惚只抓住了一張帶有濃重字跡的紙,像捏住了他的一角靈魂。

時間兩側,陰陽兩隔。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見字如面”。

柯徒站起身來,雙手撐在天臺上,虛弱地看着地平線降下去一輪血日。那個燦爛的腦細胞收斂了它光芒萬丈的思想,隐匿在黑夜般的世紀裏,不露鋒芒地蟄伏着;它等待着數萬年後的下一個日出。飛鳥在落日的延長線上恣意飛翔,詠唱夙歌。

“我們該回去了。”柯徒摩挲着手裏的那枚鈕扣,映出羅燃的臉,淡淡地微笑着,低聲許下一個微小的誓言,被夕晖瞬時淹沒,“你将延續萬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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