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死後會來到電影院
人死後會來到電影院
人死後會來到電影院。
一個經過洗滌的靈魂,蒼白而純潔。他沒有過去,沒有将來,在浮游感中處于不存在。這種被潮訊圍困的感覺是什麽?
——死亡啊,我親愛的朋友。
他在物理層面死去了。或許,這是他死前精神殘存時腦內一縷瘋狂的幻想。這裏沒有教皇、神父口中的十八層地獄,沒有靈魂熙攘的往生橋,也沒有手持達摩克利斯之劍、居高臨下審判罪人的釋彁神。
真的,是真的啊,它們都不存在。上帝只是資本欺瞞衆生的借口,只是愚蠢的戰争中人類虛妄的精神寄托,人們像崇拜靈感、鴉片那樣任憑統治者壓榨信仰、消費信仰,以主之名屠殺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人類俯首帖耳、虔誠淋漓的東西,始終拜的是自己的欲望。
畢竟“彁”這個字,本身就沒有任何的含義。
翻湧感停止了,一切在混沌中凝固。面前的熒幕忽然散發出慘白的光,被照得雪亮的紅絨椅在他身下巋然不動。這是一座普通電影院。
羅燃在空曠的影院中站起身來。環顧四周,一雙與他四目相對的眼睛倏忽引去了他的視線。那雙神彩奕奕的法蘭西淺色虹膜在一個雨夜裏,曾經照亮過他的生命。他的金色畢烈文之河的蜿蜒流淌在他的意識上,留下大理石一樣結白的月光。他骨子裏最卑賤的是家族純正的貴族血液,最尊貴的是追求真理的偉大靈魂。
他最後的命運被吃人的人們荒謬地判處為:畏罪溺亡。
這是究極的真實嗎?
“盞彌歐。”他不忍擾碎這片刻的夢境,極輕地念着逝者之名,緩緩靠近。天才則用眼神告訴他:這是真的。我回來了。
他都忘記哭泣是什麽滋味了,鹹濕的生理性鹽水形成小行星帶。他真摯地擁抱着盞彌歐,像瀕死的南極旅人拼盡全力觸及微弱的火種那樣,緊擁着那些人類的贊歌,勇氣的贊歌。
這是屬于時間的殉道者們的會面。一直以來,自己都是在茫茫大海中一只偏航的帆船,卻恰恰走上了最正确的航線。他在這個擁抱裏靠岸陸地,回到在名為真理的港口,重新抓住了曾經被水卷走的阿裏山神蝶。
他何嘗不是奧德修斯?他則何嘗不是門托爾?
天才就是世界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危險而成正解。
“恭喜你,羅燃。”盞彌歐的聲音在耳廓響起,“因你,真理的紅燭已經懸于代代人頭頂。你比我們任何一位的殘餘精神都要冗長。恭喜你。”
“任何一位?”
電影院裏的看客紛紛起身,在熒幕下将臉轉向羅燃。屏幕的照射使他們像發光,五個恒星級的天體,璀璨而不渝地照耀着黑夜。他們向他聚攏,致以微笑。
羅燃明白了,他們都是偉大的科學家,智慧的明鏡。他們都是擁有時間的人。
“我是老文·蘭特。你圓滿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任務,我的孩子。”一位老者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遁入不朽/遁入永生。”雙生子奉上真摯的賀詞。相同的身軀綻放不同的靈魂,殊途同歸。
“感謝上帝,我從未想象過時間能長久地傳遞下來,直至今日。”蒼桑的中年人雙手合十,被盞彌歐摁掉了。
“抱歉,我有很多問題想問,”羅燃望向不存在的天空,“你們在這裏幹過什麽?”
“我們陪着你過完了一生。”衆人一齊回答。
“電影院的性質是什麽?”
“觀看,傾聽,感受,僅此而已。”盞彌歐側頭面對屏幕,“哦,開始了。”
羅燃還想說什麽時,熒幕出現了畫面,徐徐的鋼琴曲開始播放。溫暖和煦的光彩撫平對比強烈的腥與皤色,赤紅,潔白,陰黑的顏料塗滿畫面。
還是那間酒窖裏的小屋。
一切是寧靜的,黑暗中卻蘊含着一抹勃勃的生機。
鏡頭拉近。“時間六號”旁,赫然坐着一個沉默的人,低垂着頭,幾绺碎發堪堪披散,那抹理想主義的笑容又襯托得他像某位勾勒伊甸園的造物主。他仿佛有所感應,擡起頭來——
羅燃的瞳孔驟縮。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像烙鐵一般,灼燒着他的眼球,燙得鮮血淋漓,怎麽都無法移開視線。
那是柯徒。他靠着轟鳴的“時間六號”,雙膝蜷縮,握着一根孱弱的筆,墊着腿書寫着什麽。蠟燭忽明忽暗,他的臉龐光影交錯。柯徒手指摩挲,掂量着重新翻到首頁,那裏赫然寫着一行扉語——
銘記無人記憶的歷史,銘記我所愛的人們。願我在此開辟一間沾滿血與淚的新世紀盧浮宮,真理與智慧的英靈殿。
謹以此篇,致那些在災厄的廢墟中仍生出一抹新綠的蒙娜麗莎。
六個人說不出話來。他們能看到他無機質般的神情下翻湧着鋒利的思想,身旁的“時間六號”像一盞燈,無時無刻不尋找着萬年風雪中渺小的光明。他還是謊者,他還是欺詐之人,但他唯一的精神依靠已經成為時間,像曾經的羅燃一樣。
羅燃的人格已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去,他已成為新的羅燃。
“我希望這滿嘴謊言的後輩,能給時間帶來希望的光。”老者輕輕嘆了口氣,“真理保佑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我們只是将死的旁觀者,在最後的渴念和最後的斷念間徘徊。”
“屬于時間的馬琳巴德哀歌已然奏響,這個日子值得紀念。相信吧,在不久的将來,電影院裏将會人滿為患。”盞彌歐微微仰首。
“我們現在要做什麽?”羅燃收回目光,靜靜地看着他們五人。
“請入座吧,在巨大的幸福回憶中,我們能做到的只是當一個安靜的影客。”盞彌歐難以言喻地微笑着,向他擺出一個邀請落座的貴族手勢,“我們将由電影的方式,陪他度過完整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