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舊世紀罹難

舊世紀罹難

大西洋的寒流黏濕的很,五髒六腑裏像浸了塊受潮發黴的木板,難受得打緊。幼年的神使對潮濕充滿抵觸,因為這意味着痛苦的西伯利亞。

黑暗的房間裏,腳趾接觸冰涼的地板,每走一步都嘎吱作響。他趴在塔的窗戶上往下窺視,看到了令他欣喜的一幕:教皇攜着幾位光彩四射的佳麗,互相簇擁着鑽進了馬車。他們駛向遠方,神使的心也随之雀躍起來。

此刻,他是自由的。

他在房間各處找到上次準備好的神塔地圖、從負責□□他的仆人身上偷來的房間鑰匙,推開了黑暗的囚籠。

短暫的無人監視的時光被他争取。但丁詩裏的幽靈跌跌撞撞地尋找通往一樓的階梯,用蘸炭的手指頭在牆壁留下記號,以防忘記來時的路。

一樓仍然空無一人。所有貴族在觥籌交錯間沉淪,将塔視作無關緊要的空殼。他摸索着用鑰匙打開郵筒,在成堆的信紙裏翻找。終于,一封不起眼的小信封壓在花花綠綠的求愛信下,被他疲憊的眼堪堪捕獲。他的眼眶頓時盈滿了淚水,拂開那些無關痛癢的信紙,戰戰兢兢地捧起它,捂在胸口上,政府的燙金章在燭光下燦烈而明亮。

它是來自未來的喜告者,掙開束縛的春雀,造就明天的金色階梯……種種美好的幻想在此刻迸發出來,令他頭昏腦漲。

一聲巨大的碰撞聲突兀地擾碎他的美夢。神使吓了一跳,不自覺捂緊胸口的信。刀尖似的想法硬生生插入他的腦海:如果有王公貴族發現神使在翻郵筒報告給教皇的話,後者絕對會用哥哥的安危來精神折磨自己……

冷汗開始滲滿額頭。他手忙腳亂地關好郵筒,哆嗦着慘白的嘴唇就要回去。

“有人嗎?!”郵筒上鎖的喀嚓聲引起房間內貴族的警覺。接着就是鋪天蓋地的撞門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神使被吓傻了,跌跌撞撞地向後退,驚恐萬分地摔倒在角落裏,注視着面前的門,聲帶像是被扼住了。

幾分鐘後,敲門聲戛然而止,整個一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他大口地喘着氣,整個走廊只剩下老鼠的吱吱聲。

“乞求你,救救我。”

極輕啞的孩童聲音在門那邊響起。與其說是對話,毋寧說是卑微淋漓的乞憐者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似的攥緊了他的褲角。

神使對與自己同齡的人總是放松警惕。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木門,瘦小的身子整個貼在寬門上,耳朵聆聽着對面的動靜。

“你是誰?”他詢問。

門後一陣窸窸窣窣聲傳來,對面人湊到了門前,沉重的呼吸聲于耳畔傳來。

“黑塞格·安東尼。”

安東尼,多麽刺耳的姓。神使撥弄着鑰匙串,對應着鑰匙上面镌刻的門牌號找到了這個房間的鑰匙。

咔噠一聲,鑰匙深入鎖孔。門外透進來的燭光照亮了一雙藍眼睛,清澈而透亮的嬰兒藍,與他身旁一貫穿梭的目光不同——他們的眸子沉默而危險,面前的眼神流露出孩童的甄潔與不谙世事,卻浸滿了屬于溺水者的無助。

他将燭枝子探到房間裏,燭光照亮了藍眼睛的主人。入眼的是流動的珍珠絲綢,像西方石膏像那樣纏繞着他瘦骨嶙峋的瓷白身軀。他跪趴在地毯上,冰花般的淚水從臉頰不住滑落,胸脯劇烈地起伏,雙眼緊緊盯着柯藍手裏的燭臺,仿佛下一秒那些火花就會将其燒成灰燼。

他只是一個孩子。不是王公貴族的爪牙,只是腳腕上被拴了鐵索的可憐孩子,和曾經的自己如出一轍。

都是上帝的困獸,一個是習得性無助的傀儡,一個是被囚禁于此的候選人。

寒冷刺入肌骨,他将絲綢裹得更緊了些。

房間的裝潢是西歐貴族的歐美風,有連接天花板的大理石壁爐,丁托列托的巨幅《聖馬可的奇跡》在巴洛克風的壁柱旁詭谲地垂挂。雕綴法蘭西玫瑰的鳥籠裏有一只用純金的金絲雀,奢華的古典美學感極強。

但是這裏真的很冷,冷得像……西伯利亞。苦難、浪漫、理想、獻身。眼下第一任務,就是營造一個良好的談話環境才對。他走近大理石爐子,将濕冷的松木撥開,從銅櫃裏換了幹燥的木條,用燭燈斟着生起了火。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我能幫助你。”神使在他身旁盤腿坐下,淡淡清香湧入鼻腔,像是雪花蓮混雜着野百合。

“我被柏林赫塔選中了。許多人,許多人……在抓我。他們将我帶到這裏,讓我成為、成為——”他哽咽着發出破碎的音節,昔日來自統治者的種種暴力和虐待使他的安全感被蠶食鯨吞,一滴不剩。

“什麽?”神使探前身子,急切地握緊他的手,卻發現那裏有一大塊燙傷的癞疤。

“‘彁神之使’。”

“什麽時候即位?”

“明日的黃昏。”

世界頓時塌了。他被一雙冰冷刺骨的手扼住了咽喉,窒息地雙眼發黑。吃人的皇室制度如暴風雨蔓延到他的天空上。胸口那猶存的餘溫還未散去,就被打入了冰窖。明明幸福伸手可得、近在咫尺,就在這時被上帝玩弄地收回。從西伯利亞到通天之塔,為什麽總是差一點?這是詛咒嗎?

理智的弦在腦內崩斷。他又變回了那個火車車廂裏的弟弟,軟弱無能且孱弱無助,表面的堅強冷靜盡數剝落。

這個位子遲早會被替代,但絕對不能是現在。

他的目光移向腰間那把藍寶石匕首,在皮革鞘裏冷漠伫立,散發着誘人的光芒。他又擡頭,面前毫無警惕且手無縛雞之力的黑塞格映入眼簾,火光能壓彎他的脊背。

解決掉他,重新神選一次彁神之使至少需要五個落日的時間,自己因沒有鑰匙會被解除嫌疑,教會予其判定為自殺。這對有通行證的自己在政務大廳僞造身份、帶哥哥遠走他鄉的時間綽綽有餘。

“思念如狂潮。”他貼近黑塞格,左手捂住他的眼睛,右手從腰間拔出匕首。

黑塞格将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貪婪地吸取着他的體溫,徒勞地想留住這片刻的美好與依靠。可是冰涼的不成熟的匕首已經在距離他脖頸半尺處游移不定,劊子手的鍘刀即将落下。

“再讓我依偎一會兒吧,就一會兒,就一會兒就好。”他在他肩頭呢喃出聲,“你是我的救贖。”

“睡吧,安東尼。”他的聲調是顫音,感到肩頭的人呼吸均勻,像擁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一如哥哥在車廂裏抱着自己一樣。

他手指顫抖,匕首從指間滑落,發出當啷的聲響,伏在他的肩背上,淚水濡濕了他的珍珠裹布,拼命地搖頭,像要把一切扭曲的雜念晃掉。

可是他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甚至握緊刀的勇氣都沒有,怎麽敢親手屠殺掉一株鮮活的生命?他的生命需要如此不擇手段嗎?

他只是個普通人,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

“您要殺了我嗎?”黑塞格看着那把躺在地上的匕首,微笑着握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您一定是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如果您想的話,那就給我一個解脫吧。”

“我怎麽能傷害你?”他視角在搖晃,像打翻了裝滿水的盆子,眼淚在臉頰上織網,“我用什麽來拯救你?”

我用什麽來拯救我自己?

神使和囚者只是王公貴族用餐的瓷盤上兩塊精致的奶油蛋糕而已,只能等待着刀叉落下的宰割。他們都是吃人的人。

窮途末路的罹難者始終被掌控。

火在小下去。神使下定決心要授與他存活的法則,盡管用自己的生命。他拆開那封政府的信,裏面是一張燙金的政務通行證。

“這些年裏,我抵着微弱權利的上限,對政府上交了無數提案,指骨在一封又一封駁回章中近乎磨碎。今日,我的申請通過,但我的死期也随之逼近。自由沒有降臨到我頭上,但它将浸浴你。”

黑塞格惶恐地傾聽着他的話,接過了那張通行證。他必須改變,從一只被動的金絲雀變為一頭兇狠的花貓,這樣才能在吃人的皇室制度裏存活下來。他将一切與其傾囊相授。

“我們與命運抗衡的代價是什麽?我們的命運可觀測嗎?”

“命運不是敵人,是我們自己的棋子。”神使站起身來,深吸一口氣,“請注視我。”

墨色的天空烏雲翻湧,神使的那件松松垮垮的幽靈大衣滑落,內裏只是一條單薄的無袖教會長服。只見他的胳膊、腳踝上遍布血痕和紅印,觸目驚心。那些糜爛的金痕将他劃得七零八碎,這些是與絕對權利抗衡的代價。

“看到了嗎?這不應成為你的命運。用所有的高傲為自己去争取主動權,順從他們的旨意從中得到利益,用政客構建自己的政治力量。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你。

這就是我授與你的最後一課:隐藏自己的弱點,隐藏自己的弱小,将謊言和猜忌裹上冷漠成熟的塗料。用把握十足的态度去面對官員,操縱人心中湧動的罪惡,以執棋手的身份将教會鑄造為屬于你一人的小巧武器。這即是謊言,這即是‘彁神之使’。

這裏就是我的終點了。連帶着我的份活下去,好嗎?別忘記我的話,別忘記盧浮·安東尼。”

黑塞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摟住他的肩膀,盡管同樣瘦弱,同樣在顫抖。他要将曾經的自己殺死,永遠地留在這個房間裏,往後餘生只是盧浮·安東尼。

“別哭。你能活,你能活……”被揪斷翅膀的白鴿用體溫溫暖着他,心上劃過一片濡濕的羽毛。

他摟着黑塞格,像摟着自己的過去一樣。環境是年齡的催化劑,他們戴着一層又一層被迫改變的面具,而性格只是其中之一。

像哥哥在車廂裏摟着自己。

炭火熄滅,房間開始冷了,只剩下陣陣抽泣聲。寒冷開始侵蝕這兩個孩子,柯藍和盧浮·安東尼。

再一次相遇,是在通天塔的螺旋樓梯上。柯藍向上爬,盧浮向下去,擦肩而過。柯藍一身綢緞白衣,激蕩起自己的喪服,手中小巧金杯盛的腥酒如同玫瑰沾了晨露的嬌瓣。盧浮的儀态高傲得不可一世,在教皇的攙扶下與他潦草地對視一眼就偏過了頭,冷靜的笑容總是定格在嘴角,靠近教皇時卻是含情脈脈的溫馴呢喃。他看着他野心勃勃的背影,向藝術家欣賞自己的作品,莞爾一笑,心滿意足地繼續奔赴天臺。

但他不能告訴我未來,我也不能告訴他過去。我們在此時此刻最後一次相逢,卻終将擦肩而過,一個返回寂靜,一個奔向未來。人生不相見,千秋複萬年。

“哥哥,對不起。”

“哥哥,我愛你。”

他被推下去的時候沉默地想,眼淚在空中化作一串晶亮的小行星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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