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端倪
端倪
在顧钰慈家中的這段時間,李念兒一直有種夢幻般的感覺。
有人不打她不罵她,請她吃滿漢全席,還收她做徒弟教她真本事,親爹娘尚且不會對她這般好。
她看過自家親爹的徒弟是怎樣學本事的,剛拜入師門的頭一年,壓根連皮毛也別想學到,每日早起擔水燒火,掃地擦灰,髒活累活雜活全部幹了個遍,盡心盡力服侍師父。
各方面都做到位,讓師父滿意了,第二年開始,方能學一些粗淺活計,諸如鑿眼、打線等。
李念兒照葫蘆畫瓢,顧钰慈說要收她為徒,當晚她就打了一盆熱水來,把顧钰慈按在床邊,非得給她洗腳,吓得顧钰慈拼力掙紮,慌亂中一腳踢翻了盆子。
李念兒半點也不惱,耐心地擦幹淨地上的水,又燒了一盆新的。顧钰慈苦着臉,将她兩個腕子拿捏住:
“你真的不必如此,尤其不要來碰我的腳心,我怕癢!”
師父要她不做什麽,她就不做。她停手後,顧钰慈算是松了口氣,誰知道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看她端着一盆洗臉水,安安靜靜地站在床頭,顧钰慈乍一睜眼以為進了賊,差點抄起枕邊的剪刀紮過去。
一驚一乍的,心髒病都要犯了,她今天非得糾正一下李念兒這身毛病不可。
洗漱完畢,她坐在大方桌前,對李念兒招手:“念兒,過來。”
李念兒走到她面前,卻不肯坐,顧钰慈看她膝蓋一彎,竟是要跪下的意思,趕緊跳起來,不由分說将她摁在凳子上。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有人貼身伺候。平日教別人,也從不讓人跪着——跪下傷膝蓋,着實不舒服。身子不舒坦,學到的東西也難免打折扣。”
李念兒聲音低低的:“可拜師學藝不就是這樣的麽?大夥兒都是磕頭行拜師禮,進了師門,兢兢業業伺候師父。要向師父學吃飯的手藝,就不能不拿出點誠意來。”
顧钰慈按了按太陽穴,指着杜小川和柳兒道:“你問問他倆,跟我學手藝的時候,可曾下跪過?可曾伺候過我?”
杜小川想起當初顧钰慈那副無家可歸的小可憐兒,大笑:“我和我娘是有收留過她。伺候?下跪?那是萬萬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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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兒坦誠地一攤手:“我也沒有。倒是平時出去吃飯,我不會剝蝦子,還是掌櫃的剝好了放我碗裏的。”
顧钰慈按着她肩膀:“聽到沒?你就算是學吃飯的本事,也大可不必那樣苦大仇深。你心情放輕松些,我教起來也不費勁。将來出師了,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更加不需要下跪,不要無謂的折損自己的尊嚴。”
李念兒咬着嘴唇,半晌,輕輕點了點頭。随後顧钰慈對照着圖紙,開始給她講解如何打造一張木凳。
她的教學方式,跟當今木匠帶徒弟的方式大有不同。尋常木匠教徒弟,多是讓徒弟照着背口訣,譬如木凳的尺寸和厚度,死記硬背下來就好了,講不透背後的原理,甚至師父自己也未必通曉原理。
而她會先就着圖紙,将結構講解明白,順帶幫李念兒普及一些最基礎的受力分析和數學測算知識。
基本功打牢了,腦中有了清晰地概念後,她再找來木料,開始帶着李念兒上手實操。
“不要去記順口溜,順口溜可能只能幫你處理某一種情況,但凡木板厚度、夾角和間距稍有變化,就又應付不來了。”
李念兒腦子算不上太靈光,然而勝在刻苦好學,從什麽都不懂的一張白紙,逐漸地學會舉一反三。看着木凳在她手上慢慢成型,顧钰慈心中也頗為自豪。
顧钰慈白天要照常開工做生意,放李念兒獨自在二樓幹活兒,有時得空,就上樓指點一二。
她近來已經很少想起自己還綁定了系統,晚上即将關店的時候,才收到了一大串提示音。點進去,發現這段時間已經不知不覺解鎖了木材掃描儀和數控鋸床。
“手動幹木工活兒,多慢啊,明明解鎖了工具,你怎麽也想不起來用?”系統埋怨道。
顧钰慈正準備嗆它兩句,柳兒跑進來禀告:“那個姓祁的又來了,要不要讓小川轟他出去啊?”
她急忙關掉系統面板,揉了揉額頭。
有日子沒見,她都快忘了祁越這號人。
祁越進來時,正逢李念兒趴在一樓的大木桌上,對着圖紙研究坐凳和凳子腿之間的接口。晚間基本無人上門,因此顧钰慈特準她到一樓來,位置更寬敞。
李念兒看到他來,有點慌張,這人看着太不像好人了。她抓着即将完工的木凳腿兒,手臂暗暗發力,都準備給祁越腦袋上來一下。
誰知祁越盯着桌上的圖紙看得入神,問她:“這是誰畫的?”
李念兒并未完全放松警惕,惜字如金:“我師父。”
說話間,顧钰慈已經從二樓下來,見他拿着圖紙,心下不爽,伸手去搶。
祁越仗着身高優勢,揚起手臂,把圖紙舉過頭頂。顧钰慈自然是夠不着,跳了兩下,惱羞成怒,蜷起膝蓋就朝祁越下腹頂過去。
祁越沒料到她會來這一手,好險在戰場上歷練幾年,反應迅捷,堪堪躲過,而後并着雙腿,不可置信地指着顧钰慈:“至于這麽歹毒嗎?!”
顧钰慈将圖紙握在手中,指着門外下逐客令:“要打烊啦,恕不待客,還請祁校尉明日再來。”
祁越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他回京了也沒有太多時間在外閑逛,大部分時候還是得去校場,不能中斷訓練。好不容易抽個空來她面前刷刷存在感,還險些被偷桃兒。
不用說,看她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兒,就知道她仍舊什麽都沒記起來。
他也懶得自讨沒趣,随手指了指那圖紙:“你還當起人家師父了啊?我看這圖畫得挺專業的,你是從哪兒習得這些知識?莫不是有高人相助?”
他口氣帶點玩笑意味,但問題确實是認真的。
顧钰慈年少時是什麽德行,他不是沒見過,頂天了只有最基礎的女紅功底,動手能力很上不得臺面。
顧家并非書香門第,顧钰慈本人只在家裏富起來之後,略讀過幾本書,培養了些半吊子才藝。至于算學和繪圖,于她而言無異于天方夜譚。
難道婚後,林安昱會專程找先生來教她這些?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
除非……
沒由來的,祁越想到了自己。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早在他還不是校尉的時候,行軍路上中了埋伏,他幫将軍擋了一箭,就此殒命雁門關。
不知為何竟能死而複生,且恰好重生在中箭的前一刻。千鈞一發之際,他腦中浮現出明晃晃的一行大字:
【敵方弓箭手位于赤河西南方向草垛後】
他當場拽着将軍一起趴倒,保住一命,随後憑着這行字,抄近道摸過去,擒住了敵方的神箭手。
從這行字開始,他的從軍生涯一片坦途。每當危急關頭,總有一行字不知從哪漂浮出來,帶着他躲過一次次明槍暗箭,助他在軍中勢如破竹,節節攀升。
他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些錦囊妙計一般的文字源自何處,只能歸結于天意。
直到回了京城,他發現顧钰慈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積累了財富和名望,而偏偏這些文字在這時提醒他遠離她,他就越發覺得,這事或許和她也有某種關系。
他雙目如鷹眼,牢牢鎖定顧钰慈,眼瞳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分外幽深:“你……究竟跟誰學會了這麽多東西?”
“我本來就會,你不知道罷了。”顧钰慈将圖紙扣在桌面上,不耐道,“是誰規定了我學會什麽東西,都必須向祁校尉禀報?”
他待要進一步問詢,那行熟悉的文字又來了,這次很簡短:【離開此店鋪,否則會給店鋪帶來危險。】
祁越神色一凜,如臨大敵,以為京城中有內鬼。果真如此,事兒可就大條了。
于是匆匆休戰,甚至顧不得像上回那般對顧钰慈放狠話,就忙不疊走人了。
他前腳離開,杜小川後腳就反鎖了店門。顧钰慈将圖紙和木凳收拾好,叮囑他們,以後不管白天夜晚,但凡涉及專業活計,都在二樓幹,不能讓外人瞧了去。
李念兒是最聽話的,這就去二樓關上了自己那間屋的門。杜小川和柳兒在一樓收拾櫃臺,以及準備第二天需要的材料。
二人彼此相熟,想起方才祁越的問話,柳兒問他:“我記得你向顧掌櫃學過如何制作炮竹,還拿到過一套完整的制備火藥的器具?”
“确實,可惜後來,那套工具被我娘打掃家裏的時候包在一起,失手丢掉了。”杜小川嘆了口氣。
“器具丢了沒關系,具體的操作過程你應該還記得?我教你用刺繡機,你教我用那套工具,我們彼此就可以學到更多,而且也無需占用顧掌櫃的時間。”
杜小川搖頭,眸色沉沉:“我早就動過教你的念頭,可是……面對你的時候,我腦子一片空白,具體的步驟一樣也想不起來。”
柳兒聞言,也試着去回憶刺繡機的使用教程。可她也不例外,原本很清晰的步驟,忽然雲籠霧罩,腦中僅僅有一個大概的概念,卻怎樣都記不起具體細節。
她有些毛骨悚然。今天早上她還在忙着用刺繡機制作繡品,腦袋也沒受到外力擊打,怎會平白無故失憶?
“柳兒,你刺繡的時候,都是自己獨個呆在屋裏的,對吧?”
她點點頭。
“我一個人呆着時,記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描摹出那套工具的結構。但凡身邊有別的人在,比如你,或者沅沅,或者其他什麽人,就不行了。”
杜小川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猶疑:“就好像有什麽力量,在刻意阻止我們把學會的東西教給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