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群衆

群衆

祁越在二樓雅間跟馬縣令等人談話時,顧钰慈和顧沅就呆在永恩樓的三樓。三樓有卧房,以京城的标準而言也稱得上奢華。

她倆除了大半夜被吵醒之外,沒受到什麽委屈。巡檢和縣令對她們極為和善,但凡提了要求,只要能辦到,一個時辰內必然滿足。

吃飽喝足,她們就有閑心去套話了。看守她們的幾個人都還算年輕,看她們是女流之輩,對她們便不過多設防。

顧钰慈學着之前京城的熱心街坊,問年紀稍長的那位可曾娶到媳婦生了小孩。這種家長裏短的問題最容易拉近距離,很快這個看守就打開了話匣子,對她大吐苦水。

“媳婦娶是娶了,生娃沒那麽順暢,頭兩個都是女娃,啥時候能有兒子還說不準。”

這裏的人都帶着濃重的西北口音,顧钰慈一開始聽不慣,要愣怔一下才能反應過來說了什麽。

“女娃好啊,”顧钰慈極力讓自己的思維方式貼近他,忍着心中的不适說道,“頭兩個女娃嫁出去,得了聘禮,就不愁給兒子娶媳婦。”

“好啥嘞,如今大家夥都窮,有兒子的人家也拿不出幾個銀子下聘。”

顧钰慈狀若不經意問道:“我瞧你們這日子過得都不錯,俸祿應當不低呀。”

“咋個不低,每個月到手那一點錢,将将夠吃飯的。告訴你,縣城裏大家夥俸祿都這個樣子,別看縣令縣尉他們風光,那點俸祿支撐不起的。”

顧钰慈與顧沅對視,彼此心明如鏡。不消說了,縱容馬匪,就是他們賺取外快的方式。馬匪洗劫了老百姓的錢糧,交一部分給縣城官府,以充盈縣令等人的錢袋子。

但話又說回來,縣令這些人都是有品級的官,到手的錢都如此微薄,那麽以種田為生的百姓,就更加榨不出油水。再怎麽洗劫,上限擺在那裏,根本劫不到太多的錢財。

他們一定還有別的渠道來錢。目前顧沅從系統裏看不到更多的提示,只能試着從這幾個看守的嘴巴裏挖出線索。

顧钰慈表現出很老道的樣子,順着他的話說:“唉,你們也是挺不容易的。照我來說,就別恪守清規了,總得想轍多弄點錢來。我家那口子就是脾氣倔,認死理,我勸他順應時勢,他偏不,就是一根筋!”

看守小弟這段時間對祁越的作風有所耳聞,深覺這位巡按使不識相,沒成想巡按使夫人倒是個明事理的。他們頓時像找到知音似的,跟顧钰慈掰扯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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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聊下去,顧钰慈得出了一條關鍵信息。這夥馬匪并不是一年四季都逮着老百姓薅,通常是在深秋和冬天會較為頻繁地進周邊村落要錢,開春了就不怎麽能見到人。

但是官府是一年四季都需要俸祿之外的補貼的,如果匪徒在其餘時候不上供,那縣官也沒有力保他們的必要。

“春天和夏天馬匪們都去哪兒啊?那會兒熱得很,總不能是進沙漠吧。”顧沅蹭過來,抱着顧钰慈的肩膀,做出天真嬌憨的少女姿态。

面對這種一心求知的美貌姑娘,男人們是很樂意分享所見所聞的,奈何這個事情他們是真的知道的不多。

“聽說是去一座什麽山上……但這周邊的山不少,有的能一直綿延到沙漠裏。具體去的哪一座,就不曉得了。”

這幫人畢竟不是馬匪中的成員,道聽途說到這個地步,已算是了不得。顧钰慈接着與他們拉家常,說自己與巡按使青梅竹馬,後來失散,巡按使前往玶善縣的路上他們再度相逢,便喜結連理,再不分離。

總之拼命在外人面前強化祁越重情義講義氣的形象。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跟這樣的人走得近,是不會吃虧的,如果祁越稍微再開竅一點,跟他們成為利益共同體,就是最完美不過的事情。

扯閑篇從中午扯到将近傍晚,幾個看守小弟與顧钰慈聊得投機,幾乎要勾肩搭背一塊兒喝酒了。這時來了幾個巡檢那邊的人,要帶顧钰慈走。

這回倒是沒把她送去什麽偏遠地界,而是直接坐進小轎,一路被擡回家裏了。在家坐着等了沒到半個鐘,祁越後腳就到,站在院子裏抹了把臉,盡量抹去殘餘的怒氣,才踏進家門。

顧钰慈泡了一壺茶,正好晾得能喝了,給他倒了一杯,茶杯裏還飄着細碎的花瓣:“別老是動肝火,太容易發火的人活不長。”

祁越喝茶和喝酒一樣,一飲而盡,從來不細品。喝完了把空杯子遞給她:“再來點兒。”

“你不如直接對着茶壺嘴吸啊。”顧钰慈埋怨道,“幹花不多了,省着點喝,這裏不好買。”

“喝茶降火啊,你自己也說了火大活不長,我不想英年早逝。”祁越跟她拌幾句嘴,心裏就莫名地好受多了,“現在都不當掌櫃了,還是一樣的摳搜,真的缺了幹花,大不了差人去涼州買。”

“差人買花,人力成本和路費,這些真的是我們能付得起的嗎?”顧钰慈眼中染上涼意,腳尖點了點地面,意有所指,“包括我們現在住的這個院子,這麽排場,其中花費的銀錢,怕也不能說是幹幹淨淨吧。”

祁越震驚了一瞬,但想想她身上是有些本事的,能做到明察秋毫也不奇怪,便坦蕩地承認了:“豈止是不幹淨,都是帶血的。”

從京城來到西北,他本人的俸祿雖然不降反升,但這筆錢歸根到底還是來源于百姓,他絕無道理把自己摘出去。

“你不用低頭,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畢竟我眼下跟在你身邊,要靠你吃飯,相當于我也成了壓迫者之一,哪來的立場指責你。”

顧钰慈蓋上杯蓋,對他笑了笑:“我們暫且沒有辦法推翻這一切,但可以盡自己所能,讓當地百姓的日子稍微好過一點。”

祁越嘆了口氣:“我真正能做的不多,只能多敲打那夥馬匪,叫他們斂財歸斂財,不得傷人性命。此外就是自個兒掏錢,資助幾個過得最苦的家庭。但人家樂不樂意還兩說,畢竟在他們眼裏,我和幫兇沒兩樣。”

“你親自出面,就容易坐實了僞君子的名頭,一邊拉攏匪徒,一邊幫助百姓,到最後兩頭不讨好。”顧钰慈對他攤開手,“錢袋子拿來。”

祁越被她不容置疑的語氣勾了魂,乖乖摸出荷包放到她掌心。

“附近的村民沒見過我,這事兒由我來做最為得當。你再去給我找幾件樸素點的麻布衣服來,進村不能穿得太光鮮了,不然更遭人恨。”

準備停當,三天後顧钰慈就去了大倉村。祁越派的人手只護送她到村口的樹林下,由她只身一人進了村。

冬季不是播種的時候,有青壯年的家庭,白天通常會進山打獵碰碰運氣。村中老幼婦孺要麽忙着織布,要麽就是在準備飯食。

一個村子裏呆了多年,彼此都臉熟,因此很快有人注意到顧钰慈這個生面孔。

顧钰慈素着一張臉,身上的衣裳也頗破舊,兩眼黯淡無光,看着像是受了什麽大刺激。有個大娘試着叫住她:“妹子,你哪兒來的?先前沒見過你呀。”

她揪着衣角,一副局促模樣:“請問能不能讓我在村子裏呆一會兒?我不住下來,也不占用你們的口糧,只想在這一個人呆一陣子。”

聽她口音,大娘就意識到她不是這裏的人。她看着文文弱弱的,進村呆着倒也破壞不了什麽,但好端端的來了一個外人,總要查清楚她背景,以免惹禍上身。

幾個嬸子圍過來,看似熱心,實則組成了一道防線,制止她繼續往村子裏面走。

有人問她可是來投奔親戚,七嘴八舌地瞎猜了一通。到最後她才緩緩道:“都不是。我是被擄到這來的,被禁足在玶善縣的一座府邸上三個月了,才得以出來透一口氣。”

婦人們皆是一臉驚愕,年紀最大的嬸子問她:“是誰擄的你?你在哪座府上?”

她們眼中全是警惕和戒備,倘若她真是某位縣官的小妾,擅自跑出來惹惱了縣裏的老爺,回頭不光她自己,收留她的人恐怕也得倒黴。

取得村民的信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幫祁越打好口碑,争取群衆基礎,更是難上加難。

顧钰慈拿出畢生積累的演技,凄然一笑:“我不知道,我是被蒙着眼睛帶回來的,三個月沒讓走出房間一步。我一介半老徐娘倒也罷了,可憐我閨女,才是被糟蹋得狠。能讓我出來透口氣,也多虧了我閨女苦苦求情。”

“出門時,雙眼也是被蒙住的,到了村口才解開。帶我來的人說,只準我在周邊幾個村子走走。我猜,也許是怕我記住了縣城裏的路線,有朝一日帶着閨女逃跑了。”

顧钰慈的這番說辭,也是經過細細考量的。身陷囹圄的弱女子,比較能夠激發同情心,害了她的人又是縣官,跟壓榨他們的人是同一夥,更能同仇敵忾。

與此同時,縣官的存在又能鎮得住村裏某些心懷歹意的男人,他們知道她是有“主”的,便不敢上前染指。

在場的婆婆嬸娘妹妹們,聽聞此言無不目瞪口呆。早知道縣裏那些官吏沒一個好東西,誰能想到如此惡劣,母女一塊兒擄來糟蹋。

她們都是姑娘家過來的,多少生起了恻隐之心,雖然尚未完全放下戒備,但語氣不似方才那般生硬了。

一個妹妹給顧钰慈搬來了小板凳,喊她在避風處坐一坐。

顧钰慈謝過她的好意,将小板凳搬到樹下,失魂落魄地縮作一團,手垂下來,無意識地在泥土裏劃拉。

“看她這樣子,也是可憐,怕不是被糟蹋得有點失心瘋了。”不遠處有個嬸子看着她,嘆了口氣。

顧钰慈充耳不聞,抓了幾把泥土,做了個簡易的手測,初步判斷此處土壤應當屬于砂土,養分比較貧乏。

改天若能與她們混熟了,說不定能收個徒弟,解鎖幾臺土壤分析儀器,再從她們田地裏薅點土回來,做個詳細的樣本分析。

若能想辦法把瘠田改造成沃土,收成翻個幾倍,是最好不過的。經濟條件寬裕了,各方矛盾方能緩解。屆時她再把功勞讓給祁越,這群衆基礎不就有了嘛。

她望着自己髒兮兮的雙手,啧了一聲。說不上為什麽,有點不舒服。

雖然她一開始被制造出來,就是為人類服務的,祁越是顧沅的任務對象,她為了沅沅,可以萬死不辭。

可這樣為他人做嫁衣,心裏總是有點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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