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拿捏
拿捏
察覺到老金目光不善,顧钰慈拍了一下顧沅的胳膊,對他抱歉道:“小孩子家家,就是說話直,您別往心裏去。”
老金多年來喜怒不形于色,已經很久沒有人能第一眼就識破他心中所想。此刻顧沅在他眼中不再是嬌憨少女,他對她有一種避而遠之的心情。
“小女也許說話不過腦,但時有歪打正着。今日我既然跟您上山,證明我也是心懷誠意的,您有什麽需要幫手的,但說無妨。”
老金的心思在她們的審視之下,已然無處遁形。他半蹲下來,在沙地上畫了幾個簡易地标和箭頭。
“這兒是玶善縣邊緣,再往西走三十裏地,就是沙漠。”
“進入沙漠,一直朝東北方向走,能看到一條山脈。”老金在其中一個地标上畫個圈,“我們在附近的綠洲裏,發現過沙金。”
顧钰慈了然:“礦帶八成就在這了。我瞧您應當也是一位專業人物,試着帶人開采過嗎?能開采到什麽程度?”
“夫人未免太瞧得起我金某人,我們淘沙金,已經耗費了不知多少條人命。沙漠裏天氣說變就變,又有流沙攔路,毒蛇蠍子也等着給我們來一口。”老金失笑,“我們自身難保,哪有氣力去動礦脈。”
“開采金礦這件事,本身也不是随便帶一隊人馬就能做的。若是上報朝廷,朝廷指派數以萬計的工匠前來,又有糧草兵馬保駕護航,開采成功率倒是能高一些。”
顧沅這一番話,引得老金冷笑一聲:“上報朝廷?姑娘盡可以去問一問縣令同不同意這樣幹。”
私自淘金或開礦,是觸犯律法的,被發現了一律重罪。地方官府如若瞞報,查出來了勢必被從頭撸到腳,為首的官吏抄家斬首。
“對于律法,馬縣令讀得比我們這些大老粗熟。他們知道後果,但還是默許我們做了,姑娘不妨猜猜是為什麽。”
“這用得着猜?就是沒錢呗。”顧沅指了指剛蓋上的石板,“你們最初帶回來的沙金,應該不止這麽點吧。想來是把大頭全部上供了?”
“不錯。”老金咬着後槽牙,“我們辛辛苦苦出生入死,到頭來金子也落不到我們口袋裏,分到每人手裏的分量不超過一個指甲蓋。即便加工一番之後,成了能在市面上流通的金子,也不能随便花,超過一定份額,必然引起懷疑。”
“秋天和冬天,氣候不好了,風險倍增,我們要保命,只能從沙漠裏回來。金子上供了,自己也得吃飯哪,去哪兒弄糧食?不對村民下手,就過不了冬,如果村民糧食結餘豐盛,還得經由我們的手上交哩,頂多讓我們吃個半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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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絮叨起這些,再沒有談判時那般從容,活脫脫一個怨夫。
顧钰慈曾聽祁越講過,玶善縣的官府其實也并不怎樣好過。征收上去的糧食和稅款,得交一大部分給朝廷,本地能動用的實在微不足道。這些年各地狀況都不景氣,朝廷壓下來的指标又一年比一年多,為了交上足夠的錢糧,或多或少都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
縣官固然也存在中飽私囊的行為,但操作空間委實不多。能住上體面的宅子,吃喝上弄得精細一些,時不時再找幾個美人歡愉一場,這已經是頂級配置。畢竟錢只有那麽些了,再壓榨也榨不出更多油水,只好從上到下勒緊褲帶。
為此,馬縣令等人也是怨聲載道。雖然不敢罵得太明顯,偶爾喝大了,言語間也如同此刻的老金一般,透着森森怨氣。
“無非是一級榨一級,上面的榨下面的,下面的榨底層的,所有人都不舒坦。最可憐的還是百姓。”顧钰慈嘆了口氣。
換在平時,老金多少會嗤笑一句婦人之仁,但眼下只苦笑了一下:“說起來,我帶的這些人裏,有不少原先是老實種地的百姓。後面覺得種地實在沒活路,索性冒險搏一把跟着我幹了,沒準能撈個富貴前程。”
“可是夫人你看,我們現在的日子,跟富貴是半點不沾邊。”
顧钰慈定了心神,問道:“就算你想法子開了礦,難道就從此富貴滔天?真當縣官不會滅你們的口?”
老金正色道:“此事我們早商量過,我們不貪圖整座金礦,開礦之後,一人拿一些足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金子,就此遠走高飛。去了別國地界,縣官的手也伸不了那麽長。”
“夫人若能助我們一臂之力,事成之後,老金必将重重酬謝。”
說罷,老金毫不含糊地沖着顧钰慈彎身行禮。
顧钰慈拿肩膀輕輕碰了碰顧沅,随後喊老金不必客氣:“寨中其他的兄弟們呢?我也想見一見。了解最基本的人手情況後,再做定奪。”
老金這就将全寨人集合起來,逐一對顧钰慈介紹他們,着重點明他們各自擅長什麽。
顧沅靠在顧钰慈身邊,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她有一副漂亮奪目的皮囊,這些男人總免不了擡頭看她,視線與她交彙。
待考察完畢,她在顧钰慈掌心畫了個對勾。
顧钰慈随即流露滿意的笑容:“您的這支隊伍堪稱精良,條件足夠了,一定能成事。這個忙我幫了。”
老金面露喜色,待要與她商量酬金,她大手一揮:“等事情辦好了,再提答謝吧。我還要下山去,與祁巡按稍作商量,您這段時間也做好準備,我得先去金礦附近實地考察,才好制造相應的器械。”
初步談妥,老金原模原樣将她二人送回祁越府上。祁越在顧钰慈身邊打轉,急吼吼想問出她和老金談了什麽,得知她的打算之後,他硬生生把椅子一角捏成了木屑。
“荒唐!你以為自己本事通天嗎?一個弱女子跟着一群土匪去沙漠,虧你想得出來!”
顧钰慈被他吼得耳朵嗡嗡響:“你反應不用這樣大吧?我先前也做過一些冒險的事情,哪一次搞砸過?”
“那能一樣嗎?不管是姓林的還是皇宮,到底都是在京城,吃穿用度虧不了。我當年也還能鎮場子,他們再怎麽處心積慮想害你,也得找把柄,要順理成章。”
“老金那夥人是土匪,土匪會跟你講究那麽多?他們腦子本就不好使,到了沙漠裏沒人管得了,沖動之下懶得考慮利害關系,直接對你下手,弄死了往流沙裏一丢,你能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我事後把他們全弄死,你也活不過來。”
他猛一拍桌子,念兒前段時間做出來的木桌又被他拍爛了一個角。丫鬟們大氣不敢出,端着茶和點心,站在邊上不知所措。
“總之一句話,這事兒免談!你不用再跟我商量了。老金再敢找上門,我去回絕,不給臉就打出去。”
他回屋了,門摔得山響。顧钰慈此前沒見他發這麽大火,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想起來讓丫鬟找細布和鑷子來。
她和顧沅都瞄準了這座金礦,一旦拿在手裏,軍費就不愁了,哪能說不幹就不幹。
祁越貓在屋裏,準備自己散散火的,誰知這時彈幕跳出來火上澆油:【必須放顧钰慈去沙漠調研。】
要不是彈幕只能單方面發送,他現在立馬就吼回去。去他娘的必須,這回他就不聽話了,彈幕連着發幾百條,也別想讓他放顧钰慈去作死。
外頭響起嗒嗒的叩門聲,他面朝窗子,置之不理。沒一會兒又是咔噠一聲,顧钰慈直接開門進來了,手上端着一壺茯茶。
茶香袅袅,茶氲缭繞,又有美人在側,在這種夢幻又朦胧的氛圍下,他有天大的火氣,一時半會兒也發不出來。
顧钰慈給他倒了茶,将茶壺放在一邊,順勢拿起他的手:“你沒事用那麽大的力拍桌子做什麽,木刺全都紮進肉裏了。”
她拿着銅鑷子,給他把一個個細小的木刺如數挑出來,宛如打磨一件精致的珠寶首飾。祁越竟也坐直了身子,挺着脊背,另一只手乖乖放在腿上,不動如山,由她擺弄。
挑完木刺,她拿細布包住他的手掌:“這幾天不要碰水了,就算要拿刀,也盡量換一只手。”
說罷,她拿着鑷子和剩下的細布就要出去。祁越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對,叫住她:“就走啦?”
“嗯?”顧钰慈回過頭,不解地看着他,“還缺什麽嗎?我喊柳兒送過來。”
祁越啞火了,那種心窩子堵草的感覺又上來了。他對她招手:“你別跟我玩虛的,我不信剛才那事兒就這麽過了。”
多年前顧家的嬌小姐也許稱得上心思單純,天真無邪,但後來的顧掌櫃絕沒有那麽簡單。
祁越至今不完全清楚,中間這些年她經歷了哪些事,因為她每次都打馬虎眼一筆帶過。他不逼問,免得激起她的逆反心理,但他絕對相信自己的判斷。
顧钰慈頂着他熾烈的目光,面不改色:“是你自己說的,這事沒得商量。”
“那你心裏頭就真的放下了?我咋不信呢?”祁越懷疑地看着她,生怕她心裏憋着壞,準備哪天趁着月黑風高偷偷跑路,那麻煩可就大了。
顧钰慈睫毛顫了顫,眼中頃刻泛起霧氣:“我再想做這件事,不也還是要得到你的首肯?你才是一家之主。說到底我現在連正經身份都沒有,只能依附你過日子,又哪有什麽放不放得下這一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