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過去

過去

“阿峰！鄭峰！醒醒！快醒醒啊！”鄭峰的妻子吳夢看到鄭峰捂着胸口突然倒下之後，整個人都慌了，手足無措，全身發軟。好在家裏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及時為鄭峰做了心肺複蘇等急救工作，為他争取了最關鍵的幾分鐘，120的醫生也說前期的急救很有效，不然鄭峰怕是沒機會獲救了，就算得救也不會恢複的太好。

施救的醫生幾番努力後，終于看到鄭峰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眼睛也緩緩睜開，雖然還是一片茫然的無意識狀态，但好歹是保住了命，被送去了醫院。

鄭峰是一家制造公司的業務經理，公司原本是家小廠子，一直平穩地經營着，雖然掙不了大錢，但營業額還算是穩定上升。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鄭峰工作五六年，剛升經理沒多久的時候，他們這個行業突然就成了熱門，他們的産品一時之間供不應求。這其中有市場的需求，有政策的導向，當然也有消費者的從衆心理。

經濟學的規律，經營者們多少都懂一些，可身在浪潮之中，誰能看得清未來的走勢呢？那就不如做個弄潮兒，放手一搏。

鄭峰的老板就是這樣，他看着不斷湧入訂單，決定将大量的流動資金投入到新生産線的建設上來。而與此同時，其他人也看準了商機，紛紛轉行或者創業，蜂擁進了這個行業，生産相似的産品。

在公司最風光的時候，鄭峰雖然業務多了，但大多是主動找上門的，倒也沒有太奔波。這期間他掙到了一大筆提成和獎金，交上了房子的首付，終于實現了購房的夢想。

鄭峰當時想着一步到位，給孩子準備套學區房，就和妻子一起看了好多地方，終于買到了現在的這套房子。可就算是有些人忌諱18層，他們能便宜一點買到，但他們手裏的錢算上借款，也勉強剛夠首付，後面還有20多年的貸款要還。

鄭峰的妻子是自由職業者，平時接一些平面設計的工作，收入不算穩定，他們之前的積蓄不多。鄭峰基本上是一年就掙出了一半左右的首付，因此他們對于未來還是滿懷期待。他和妻子都覺得，這才是公司剛開始走上坡路的時候，以後掙得會越來越多，所以他們對于攢錢還貸款并沒有太多的打算，還是正常花銷，沒有刻意節省。

可風潮來得快，去得也快，市場需求沒過兩年就飽和了。鄭峰所在的公司仗着是老廠家，老客戶多，倒也還算盈利，但是因為購進生産線動用了太多流動資金，只能貸款購買原料，成本投入與貨款回收之間的時間差相對較長，就導致了公司要額外支付很多利息，最後算來算去，差點就賠錢了，鄭峰的收入又回到了之前的水平。

一些新入行的小公司陸續倒閉，但也有一些在競争中通過創新技術和營銷方式站穩了腳跟，甚至搶占了鄭峰所在公司的市場份額。

老板開始着急了，鄭峰也開始全國各地跑業務，想着擴展一下外地市場。即便如此，他們的産品因為技術跟不上，新生産線又增加了成本，價格也不占優勢，連原有的老客戶也漸漸流失。鄭峰拼了命地努力、加班，仍然賣不出去幾單，貨款也很難催回來。別說提成沒有指望，就連工資都快發不出來了。

為此，鄭峰和妻子省吃儉用，平時基本都是在家吃點簡單的，也就偶爾去附近的快餐店買兩份共計45元的宮保雞丁套餐，算是改善夥食了。

世間美食千萬，誰都想吃點更好的，鄭峰和妻子其實也是一樣，奈何手裏資金有限，還要給未來的孩子攢錢，他們也只能收緊了過。誰能想到，這幾年鄭峰的公司經營越來越差，孩子沒來，矛盾卻來了。

有人說“有情飲水飽”，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鄭峰和妻子雖不覺得自家“貧賤”，但也明顯感到生活水平下降，而且前途未蔔，妻子甚至提出不要孩子了，生下來也是受罪。

但鄭峰還想再努努力，他以為自己再多跑幾家，總有人願意買他們公司的産品。

妻子心疼他，說他死心眼，幹嘛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換家公司不好嗎？

鄭峰說，在這家公司已經幹了快十年了，眼看都快三十五歲了，去別的地方也得從頭幹起，還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要。在這家公司好歹還算是個小經理，工資也還能發，先這樣吧。

鄭峰嘴上這麽說着，可妻子的話點醒了他，他不得不開始全面審視自己和公司的發展前途，萬一哪天公司垮了呢？

終于有一天，公司說這個月資金沒收回來，先拖一個月工資，然後又是一個月……

鄭峰不想讓妻子知道，徒增煩惱。妻子最近的工作也不太多，她提出要出去找份工作，就算打零工也好，起碼她這邊的收入不至于為零。

聽到妻子的提議，鄭峰心裏更加難受，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讓妻子也跟着受苦。他騙妻子說沒事的，他馬上就能收回幾筆貨款，提成很快就到手了。但他看着卡裏的餘額越發惆悵，他在生活上節省了一些，勉強還能如常給妻子補貼家用，可還房貸的日子馬上就到了，他根本拿不出錢了。

于是鄭峰朝着一條偏離的道路邁出了第一步——他用陰陽收據騙了公司，将一筆好不容易才收回的貨款侵占了一小半，一部分還了房貸，一部分給了妻子，說是公司發了獎金，讓她不再擔心。

畢竟是催了好久才催到的款，公司知道買方也不容易，能要回來點都算很不錯的了，不但沒有發現貨款被侵占的事，還從中拿出一部分，給鄭峰補發了一個月的工資。

鄭峰拿着錢，心裏很不是滋味，又是害怕，又是愧疚。

他也算公司的老員工，公司老板人很好，從來不苛責員工。他進公司時，老板就四五十歲了，以前一直很佛系，這麽多年也就被衆人鼓動，趕了一次熱潮，沒想到差點就把老底都賠進去。

鄭峰拿着補發的工資，猶豫了半天，但還是一邊在心底罵着自己“白眼狼”“不是東西”，一邊選擇了隐瞞。

第一筆錢不算小數，鄭峰怕客戶和老板對賬的時候發現問題，就開始拆東牆補西牆，窟窿越來越大。過了幾個月，随着公司的貨越來越賣不出去，他漸漸沒有可以拆的牆了。

鄭峰剛開始侵占公司貨款時的心虛就像胸口壓了塊大石頭，雖然老板沒發現，讓他有了一絲僥幸，但他心裏繃緊的弦始終沒有放松過。他的壓力越來越大，總是在噩夢中驚醒。到了最後，他的心裏仿佛壓了一座大山，讓他喘不過氣。而這種事，他不能跟任何人講，尤其是在他驚醒時溫柔地安慰他“這只是個噩夢的，醒了就沒事了”的妻子。

也許今天醒了沒事，那明天呢？後天呢？

鄭峰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堵得上資金缺口，他這是職務侵占，是犯罪，一旦公司報警，他是會被判刑的。有了前科，自己以後不好找工作不說，還會連累後代，雖然有沒有後代還不一定。而他侵占公司的錢也不是判刑就不用還了，等他出來以後，只要有錢就會被法院執行，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還得清。

鄭峰一想到這樣的後果就怕得要死，當他發現他沒有“牆”可拆，公司又要他催收客戶已經付給他的貨款的時候，他甚至想到了不如跳樓，一死了之痛快點。

但那時，妻子的一個電話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東窗事發以後怎麽辦，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妻子打電話也沒有直接說要慶祝什麽，只是說她想吃宮保雞丁了。

宮保雞丁是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妻子點的菜，他們在一起之後，每當有什麽紀念日的時候，他也都會點這道菜，甚至還特意學了做法，但他總是做不好，所以一般都是買來吃。

妻子的電話讓他記起了這個紀念日，于是他決定放縱自己，準時下班，在下班途徑的那家快餐店點了宮保雞丁。

連死都不怕了，還怕什麽後果？

自此以後，鄭峰想“明白”了，所有事發之前的害怕都是毫無意義的，它既不能改變未來的結局，也不能阻止過去的自己，所以他要做的就是讓事發這一天晚點到來。今天以後的每一天都是賺到的，盡情享受就好。

于是鄭峰開始網貸，用這些錢來填補公司的資金漏洞。

在填寫借款人信息的時候，鄭峰沒有用自己的身份。

搞網貸的不能說都是不正規的壞人，但他借的必須是放款又快又多的，這種大多是非法高利貸，被這些人追債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放貸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騙過去的傻子，如果信息都是假的，很容易被發現。鄭峰想到了冒用他朋友王一成的身份。

鄭峰和王一成曾經是同一批進公司的同事，因為長相有有六七分相似，其他人都開玩笑說他們像兄弟倆。鄭峰比王一成大幾個月，所以王一成也就“峰哥”“峰哥”的稱呼鄭峰，以為這層原因，兩個人的關系也成了同期當中最好的。

後來他們的經理快要退休了，繼任人員就從鄭峰和王一成兩個人中确定，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

在鄭峰就職後，王一成提出了辭職，說想趁年輕自己出去闖一闖。為此，鄭峰特意請王一成吃飯，說不希望他的升職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友情。王一成說跟升不升職沒關系，他早就想辭職了，一直幹銷售，幹到頭也就是個經理，像這種小公司，經理也得像其他業務員一樣出去跑，沒什麽太大發展，不如趁早出來，自己單幹當個中間人也好，創業也好，說不定掙得還多一點。

他們說好以後還是朋友，要保持聯系，但卻已經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各自忙碌，聯系漸漸也少了。

在王一成辭職不久，公司業績飛躍式上升，王一成憑着之前在這一行的經驗，也跟着掙了些錢。與鄭峰把錢用來買房不同，王一成沒有什麽家庭壓力，他選擇了投資，想要“錢生錢”，積累資金之後自己創業當老板。

可惜王一成運氣不好，他的投資後來賠了不少，自己單幹的客戶源也跟在公司的時候不能比，他和鄭峰算是“殊途同歸”，這兩年也日子也過得捉襟見肘。但在往日朋友面前，他又不想沒面子，硬是假裝自己過得不錯，也請鄭峰和妻子一起吃過一次價位不算低的飯。

想到王一成有錢，鄭峰此時僅剩不多的愧疚感更少了一些。他找人用王一成的身份信息做了□□和機動車行駛證、購車合同等證明，冒用王一成的身份申請了多個網貸，借用一個客戶的賬戶收了錢，一次性把錢還給了公司。

對此一無所知的公司還以為鄭峰一下收回了欠了好久的貨款，不但給了他很多獎金，還在公司開會表揚了他。

在把錢交給公司的那一刻，鄭峰覺得過去幾個月的噩夢終于醒了，他終于可以重新開始了。

鄭峰借款期限是一個月，這一個月裏，鄭峰的日子風平浪靜，好似從來都無事發生。他許久都沒有這麽輕松過了，仿佛又回到的剛當經理的那段日子，懷着對美好未來的幻想，充滿幹勁地工作，騙着別人，也騙過了自己。

鄭峰活在美夢之中，而本就過得不如意的王一成還不知道，他即将面對比噩夢還可怕的現實。

王一成投資失敗後，事業也沒什麽起色，不管是原本的行業也好，其他的行業也罷，似乎都不是特別景氣，而他也沒什麽別的技能，有時候連吃飯的錢都不夠，信用卡也透支了，幾張卡倒着用才勉強不至于被銀行起訴。

沒辦法，他只好把他為了跑業務而買的二手車注冊成了網約車，做了兼職司機，同時還加了幾個兼職群，有什麽幹什麽。

有一次，王一成在群裏看到有人收銀行卡，對方說銀行卡用一用就還，還能給他幾千塊錢。王一成當時正要還信用卡，他知道這樣可能有風險，但也沒辦法，就聯系了群裏的人，辦了三張銀行卡，之後按照對方要求，跑到外地找到了接應的人，在酒店呆了幾天，手機也被對方拿走了。

最後，王一成只拿到了一半的錢還有回程的車票，對方用完卡之後，把卡和手機還給他，說第二天轉錢。可他們第二天直接跑了，他根本找不到人。和他一起過去“賣卡”的人說，他們應該是被騙了，用卡的那些不是搞賭博的就是搞詐騙的，報警也沒用，說不定自己都要被抓進去，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那個人讓他趕緊把卡注銷了，如果裏面還有錢，那就不用客氣，“黑吃黑”取出來，也是應得的。

王一成聽了之後，趕緊上網查了一下，發現他好像犯罪了……但幸運的是，他沒被電詐團夥騙到國外搞詐騙或者賣器官。

王一成差了一下卡裏的餘額，裏面只剩幾塊錢了。他趕緊注銷銀行卡，換了手機號，坐車回家，也不敢報警，就祈禱着那夥人只是像他們說的，是開公司的，不是什麽犯罪團夥。可他越想越不對，連自己都不信那些人是好人。

王一成提心吊膽的過了一個月，突然有人接二連三地上門催他還錢，同時他也接到了法院傳票，告他借貸糾紛。

王一成莫名其妙，因為對方的借款時間正是他在外地的那幾天，他手機都不在身邊，不可能網貸啊。難道是那夥人？王一成對收卡的人恨得牙癢。騙子！大騙子！騙我去犯罪，還用我身份網貸！

然而當他看到借款的收款賬戶時，他發現他想錯了。

這個收款賬戶他很熟悉，是他以前公司的客戶。

知道他的信息，能用這個賬戶的……

王一成想起他曾讓鄭峰幫他買過火車票，鄭峰知道他的身份證號，而且他辦離職的時候，鄭峰已經是經理了，鄭峰也能拿到他的人事信息。

是他嗎？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王一成聯系了客戶，确認了他的猜想是對的。可是他想不明白，自己好像沒有哪裏對不起鄭峰，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王一成決定去鄭峰家裏問個明白，就算鄭峰不願意承認，他也要留個憑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