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天
當天
下午六點，正是快餐店最忙碌的時候，也是打工族下班的高峰，而對于某些人來說，這個平常的時間點卻是一個不平凡的關鍵節點。
快餐店裏，現場點單、用餐的和過來取餐的人把門口的空間填滿了，而訂餐電話和外賣訂單也是此起彼伏地接連響起。為數不多的營業員一個當兩個用，忙得腳不沾地，片刻不停。
“我來取餐。”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請問訂餐人是哪位？”年輕的營業員職業性的笑着問道。
“王一成。”男人報上了姓名。
“好的，您點的是兩份宮保雞丁套餐，一共45元。”營業員查詢了訂單，她的神色好像發生了一絲變化，但很快又恢複正常，向訂餐人報上價格。
男人遞上一張50元的紙幣。
“收您50元，找您5元，零錢您收好，歡迎下次光臨。”營業員收錢找錢，從身後找出打包好的餐點遞了過去，熟練地完成了全部交易流程。
男人拎着快餐，正準備轉身離開，卻被在他身邊排隊的一位老人拉住了。
老人個子不高，頭發花白，背有些微駝，他眯着眼睛，仰頭看着男人，用沙啞的聲音道：“小夥子，我眼神不太好，能幫我看一下……”
男人看起來有些着急要走，說了聲“找營業員吧，我有事。”
老人點點頭，顫顫巍巍地挪了挪，可營業員卻猶豫了一下，還是叫住了男人：“王先生，請問您是只點了這一單吧？您還有其他的手機號嗎？”
“沒有了，取個餐怎麽這麽麻煩。”
男人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快餐店。
營業員小聲嘀咕着：“奇怪了，居然有兩單王一成的預定，不會是重複下單了吧？但是預留電話不一樣，真的這麽巧嗎？算了，反正都是宮保雞丁套餐，誰拿都沒差啦。”
“大爺，您要吃點兒什麽呀？”營業員正要幫老人點餐，老人卻轉身走到一邊，掏出智能手機打電話去了。
“目标确認，剛出店門，身高180左右，白色上衣，黑色褲子，你們跟好了，他拿了兩份套餐，肯定有同夥。”
“收到！李哥，您不卸了僞裝，一起跟着嗎？”
被稱為“李哥”的“老人”說：“營業員說還有一個同名同姓的訂單，我再等等，萬一是同夥和他重複下單了，這邊人都走了就沒人跟了。”
“不愧是李哥，那您辛苦再盯一下啊！”
“嗨，什麽辛苦不辛苦的，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老人”挂斷電話，慢悠悠地返回點餐臺，要了一個肉餅和一杯飲料，就在點餐臺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以便觀察情況。
刑偵隊反詐組的李警官還有幾個月就要退休了，幹了一輩子公安的他對于偵查工作仍然充滿熱情，越是快退休就越舍不得調離一線，連年輕人都敬佩他的幹勁。
最近李警官盯上了一個小電信詐騙團夥，這幫人大概是剛入行不久，馬腳藏得還不太好，上個月剛落網的一個成員一開始竟然用了自己的銀行卡收詐騙款，後來這個團夥的組織者怕他暴露自己，就把他踢了出去。
這家夥的落網給了反詐組一個很大的動力。現在的電信詐騙，好多都是在國外實施的，錢也很快轉移了，在國內想抓都抓不到。不過也有一些人是可以抓到的，只要從收款人開始找，順着線往上走，沒準就能打掉整個網絡。就算收款人不是詐騙犯，但他銀行卡裏有這麽高的交易流水數，定他個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基本也夠了。重罪輕罪都是罪，總歸是打擊犯罪就對了。
王一成就是剛剛列到李警官嫌疑人名單上的一員。
反詐組通過平臺接收到王一成可能涉案的線索，線索顯示王一成的幾個銀行賬戶在一個月前的某一天突然多了很多大額的進出款項，交易對手也都是不同的人，而且都是剛收到錢就轉出去了，給賬戶轉款的人有部分已經報案稱被騙了。反詐組進一步調查，發現王一成的銀行卡出現異常時，他正在外地，在他回來後，立即注銷了銀行卡，換了手機號，外出活動明顯減少，似乎在躲藏什麽，顯然是心裏有鬼，犯罪嫌疑程度大概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反詐組的民警打算把他先找過來問問，可他的電話總是打不通，後來幹脆關機了。既然他不願意主動來，那只能民警主動找了。反詐組查詢了王一成的通話記錄，發現他剛剛打過一家快餐店的訂餐電話，李警官立刻化裝成老人過來蹲點。
其實快退休的李警官本身就是個年近六旬的大爺了，但是警察幹久了，身上總是有些“警察味兒”，所以化裝偵查也是必要的。李警官用白發病弱老人的特征來掩蓋他身上的警察氣質，嫌疑人對此也會放松戒備。
這個時候蹲點着實不易，李警官還沒吃飯，可這裏到處都是飯香味，引得他肚子直叫喚。他一開始是在店門外轉了一圈，觀察了一下環境，之後在點餐臺附近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盯着。沒過兩分鐘，他就看到疑似王一成的人進來了。李警官跟在了那人身後，并近距離确認了那人的身份和長相，告訴了在外面蹲點的組員。
李警官知道王一成家不住附近，王一成最近一直不怎麽出門，他這次出來，還特地點了兩份快餐，表示王一成要見的人很重要，可能是他的同夥，所以李警官決定放長線釣大魚，先不動他，繼續跟着。
可沒想到的是，營業員說有一個同名同姓的人也點了餐，還沒有取。
是巧合嗎？也未免太巧了吧。
本着不能放過一條可疑線索的原則，李警官決定繼續蹲點。
“雲山路東口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帶好随身物品，下車請刷卡。歡迎乘坐250路無人售票公交車，本車開往東郊醫院。下一站，武饒街。”
鄭峰感覺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什麽東西戳到了，突然疼了一下。他咳嗽了一聲，睜開了眼睛，正聽見公交車上的報站聲。他看了看周圍的乘客，那個人雖然東西很多，但好像并沒有什麽東西能戳到他。
鄭峰意識到自己剛才睡着了，也許只是夢境帶來的錯覺。可是他剛才夢到了什麽？好像想不起來了。他茫然地望着車窗外，努力回到現實。
這是哪一站來着？
車門開了又關，公交車再次啓動。
随着車輛前進，鄭峰才認出這是哪裏，他發現自己坐過站了。他擠到車門口想要下車，無意間看到車輛行進的反方向上，有一個花白頭發，有些駝背的蒼老身影正走向他原本要去的那家快餐店。
雲山路東口站距離鄭峰家步行十幾分鐘，從這一站上車坐250路可以直達他所在的公司，雖然要走一段時間，但比起換乘公交來說，這是最便捷和省錢的。快餐店就在雲山路東口站附近，鄭峰原計劃是順路取餐回家。如果坐過站，250路的路線就和回家的方向不一樣了，從武饒街站取完餐再走回家，至少也得半小時，鄭峰可不想錯過在雲山路下車的機會。
“師傅，麻煩停下車！”鄭峰喊道。
“下一站吧，車輛啓動不能停了。”
鄭峰煩躁地拍了一下車門，引來了周圍乘客的白眼和司機的口頭制止。他嘆了口氣，只能到武饒街站再回去。雖然這一站距離有點長，但他懶得等車，也沒必要再多花一次車費，所以步行去了那家快餐店。
鄭峰邊走邊想：要是有輛車就好了，半小時的路，幾分鐘就開到了，也不用擠公交，看人眼色。”
六點二十，鄭峰到了點餐臺前。
“我來取餐。”鄭峰對營業員道。
鄭峰上次來店裏都是兩三個月以前了，之前公司效益好的時候，他和妻子常在這家店訂餐或者堂食，對這裏的營業員多少有些印象。服務業人員流動很快，這幾年點餐臺換了好幾個人，這次接待鄭峰的營業員是幾個月前剛來店裏的。
鄭峰記得這個人，因為他上次來剛好是這個營業員剛入職，她手忙腳亂的，把他的訂單搞錯了。鄭峰當時還想，這姑娘看起來像是個暑假兼職打工的學生，應該幹不了多久，沒想到她現在還在這。
“請問訂餐人是哪位？”年輕的營業員已經褪去了剛入職時的生澀感，帶着職業微笑問道。
“王一成。”
營業員停頓了一下，請問您的預留電話是哪個？
鄭峰覺得奇怪，以前取餐時付款都沒問過電話啊，這是怎麽回事？但他還是說了：“150……”
“尾號後四位就可以的。”
鄭峰報上手機尾號，營業員卻面不改色地點了135開頭的那個“王一成”的訂單取餐：“兩份宮保雞丁套餐，一共45元。”
鄭峰遞上一張50元的紙幣。
“收您50元，找您5元，零錢您收好，歡迎下次光臨。”營業員收錢找錢，從身後找出打包好的餐點遞了過去，再一次熟練地完成了全部交易流程，終于舒了一口氣。
營業員心想：還好不是重複下單，不然這單沒人要，一定會被算作我的責任，扣我工資的，這兩份就得成我這兩天的晚餐了。
鄭峰拎着快餐轉身離開，卻被突然冒出來的一位“老人”拉住了。鄭峰驚訝地看着這位老者，不明所以。
僞裝成老人的李警官戴着一頭白色假發，弓着腰，仰頭看着鄭峰，他想試探一下“王一成”是否是他的真名，如果是真名，就當給群衆提個醒，防範個人信息洩露。
李警官用沙啞的聲音道：“年輕人，聽我一句，以後訂餐啊什麽的不要用全名，不安全，留個姓和電話就好了。”
鄭峰覺得有些好笑，這老頭閑着沒事做嗎？怎麽這麽愛管閑事，非親非故的，真是……
他不以為意地輕笑一聲，拂開李警官的手，用輕佻的聲音回道：“放心，我才沒那麽傻呢，我用的朋友的名。”
說完，鄭峰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李警官看着鄭峰的背影，搖頭道：“借名更不行啊……自己的名字，怎麽可以随便舍棄呢？”
他給跟着王一成的同事打電話，得知王一成已經到了一棟居民樓，乘電梯上了18層。
這棟樓是兩梯四戶的格局，民警小張混在住戶中，跟着進了電梯，看到王一成按下了18層，他便按下了19層，看到王一成在電梯開門後向左邊走了，這樣就是兩個房間二選一了。小張給另一個同事發信息，讓他上17層，然後走樓梯間在18層彙合。他們在18層的樓梯間裏往外看，樓道裏已經沒人了，他們确認王一成進了其中一個房間。
這時，小張接到了李警官的電話，他在樓梯間小聲跟李警官說了一下這邊的情況。
李警官說：“這邊第二個‘王一成’也取餐了，他用的不是本名，也不是化名，說是用了朋友的名字，我懷疑王一成要找的人就是他，你們先不要進去，就在樓梯間觀察着，估計過個十幾分鐘這邊的人就到了，到時候把兩個人一起按了，帶回去問問。這人用朋友的名字用得這麽理所當然，說不定還有別的事，沒準銀行卡就是他用的。”
“好嘞，李哥！我把這邊定位發給您，您看看是不是往這兒走的，我等您消息。”
李警官心裏已經有了九成把握，他跟着鄭峰出門，看着他走在了同事發的路線上。在那個路口轉彎之後就是一條直道，大概要走十分鐘才有下一個小區入口或路口，所以李警官決定先卸了僞裝再去跟，不然就是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在路上健步如飛了，一旦對方回頭，肯定會發現異常。
李警官保持着老人的狀态，緩緩走進了衛生間。關上門後，他迅速摘了假發，抹了把臉，把老人衫和假發裝進了一個折疊背包裏，然後伸展了一下身體，挺直腰板走了出去。
在門口排隊的是一個真正的白發老人，他眼瞅着一個同齡人進了衛生間，轉眼間“大變活人”，出來了一個看着也就四五十歲的中年壯漢。他眼睛都直了，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老人打開門，看看，關上，再打開，琢磨着是不是有什麽機關，會不會把自己變沒了，或者變年輕了。
老人異常的舉動引起了另一個營業員的注意，在點餐臺抽空吐槽兩個王一成時，她正皺着眉盯着洗手間門口那個反複開門的顫顫巍巍的白發駝背老人。她看到地上有些水漬，心想，是不是因為有水，老人才不願意過去？萬一他摔壞了就是店裏的責任，她們當班的營業員也逃不了扣工資的命運。她沒空回應點餐員的八卦，而是快步走過去，将老人攙扶回了座位，并清理了那攤水。而那個老人坐在座位上呆呆地望着洗手間的門口，直到幾個人原樣進去又原樣出來之後，他才再次去了洗手間。
李警官恢複原有的樣子之後，一路小跑去追鄭峰，在和他距離幾十米的時候放慢了腳步，混在下班回家的人群中，假裝也是附近的居民，跟着鄭峰進了小區。
果然就是王一成去的地方！
李警官現在已經十分确信這個人和王一成是一夥的了。他之前安排了一個同事小趙在雲山路東口站附近的車裏等着，現在除了小趙，其他人都在小區了，所以這個點可以撤了。李警官讓小趙到小區物業查一下18層01和02室的業主身份，然後讓隊裏的其他同事查查業主和王一成的關系。
李警官跟着鄭峰進電梯，因為有人按了19層，所以他按下了20層。在18層時，他看到鄭峰掏出鑰匙，走向了左手邊的第二間，但是他似乎并沒有急着開門，而是先側耳聽了一下，好像屋裏有什麽聲音。
電梯很快關上，李警官到了20層，走下樓梯，和同事彙合，同時他也收到了業主信息，知道了18層02室的業主是鄭峰夫妻。
又過了幾分鐘，在隊裏的同事發來信息，查到王一成和鄭峰是前同事關系，同時還發來了鄭峰的照片。李警官一看，正是第二個來取餐的“王一成”。這下穩了，王一成肯定在鄭峰家呢。
李警官和同事們走出樓梯間，打算敲開門就抓人，可剛到門口，門竟然從裏面被打開了，一個滿臉紅油，帶着一股子宮保雞丁味的人沖了出來。
鄭峰進門前聽到王一成在跟妻子大聲嚷嚷，聽起來好像是在說他冒用王一成的事，王一成要來讨說法。鄭峰沒想到王一成竟然會上門來興師問罪，還跟他妻子說這些，一下子就急了。他打開門，正看見王一成拉着他的妻子，讓她立什麽字據。鄭峰一擡手就把手裏的套餐甩向了王一成，但被王一成抓起來的椅子擋住了，兩盒套餐撒了一地。
鄭峰的妻子見鄭峰回來，趕緊跑向了他。但鄭峰和王一成就像沒看見她一樣，兩個人直接吵了起來，眼看就要動手了。鄭峰的妻子開始勸架，一邊埋怨鄭峰不該把什麽事都藏心裏，不跟她說，一邊勸着王一成，說就算賣房也會還錢。
但鄭峰也不痛快，對王一成喊着：“你不是出去幹掙大錢了嗎？多風光啊，不就用你名字搞點錢應急嘛，你至于上門興師問罪嗎！”
王一成氣得上去揪住鄭峰的脖領子：“我有錢？！呵呵，我都快去賣血了！我就是不想讓你們笑話！再說，就算我有錢，憑什麽讓你這麽用，我來替你還債！那你有老婆，你願意讓我假冒你跟她睡嗎！”
鄭峰指着王一成放在桌上的餐盒：“好啊，你這次趁我不在跑過來，是不是也安了這個心，拿不到錢就占我老婆便宜？你這飯裏沒下藥吧？”
鄭峰踢了王一成一腳，伸手拿起餐盒，甩到王一成臉上，王一成摸到另一個餐盒，随手扔了出去，結果沒有砸中，可鄭峰卻捂着胸口，突然倒地。
王一成眼睛進了菜湯，辣得睜不開眼，雙手胡亂地擦着眼睛，嘴裏不停地罵着鄭峰。可令他奇怪的是，剛剛還和他針鋒相對的鄭峰卻不還口了。
王一成閉眼喊着：“鄭峰，你怎麽不說話了？知道心虛了？”
鄭峰的妻子吳夢見鄭峰倒地，立刻前去查看躺在地上的鄭峰，叫着他的名字，可他表情痛苦，呼吸微弱，對她的呼喚沒有什麽反應。
吳夢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她關心則亂，不知所措，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鄭峰送到醫院。可她一個人很難做到，便叫王一成幫忙。
王一成一聽鄭峰出事了，害怕自己擔上責任，他用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勉強睜開眼睛，跌跌撞撞地沖向門口，想要奪門而出。結果他剛一開門就被小張他們按着胳膊控制住了，成了反詐組送上門的獵物。
小張和同事抓住王一成，李警官亮出了警官證：“王一成是吧？我們是警察，你涉嫌電信詐騙，現在傳喚你到刑偵隊接受調查。”
吳夢看到鄭峰跑出門的時候就知道他是指望不上了，她顫抖着找出手機，撥打了120。電話還沒接通，她就聽到警察亮明了身份，便趕緊向李警官求救。
李警官把王一成交給小張他們處理，他去查看鄭峰的情況。
王一成見李警官不管他了，就跟小張他們說：“不是，警察同志，什麽電信詐騙啊？我沒騙人啊！騙人的是地上那個，鄭峰、鄭峰！他假冒我去騙人錢了，我是受害者！”
給王一成上手铐的小張說：“有什麽情況一會兒咱們慢慢說，我們都是講證據的，不會冤枉好人，也不會放過違法犯罪分子。你是坦白或是報案，咱們都得按程序來。走吧。”
手铐“咔”的一聲铐在了王一成的手腕上，有點涼，也有點疼。這真實的觸感和清脆的聲音讓王一成如夢方醒，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做過的錯事終究還是要付出代價，但不該背的鍋他也絕不想背。
“好好好，我都配合。但我眼睛疼，能不能先帶我去醫院處理一下？”
小張請示了李警官，獲得同意後便和同事帶着王一成走了。
李警官受過急救培訓，他初步判斷鄭峰可能是心髒問題，他立即開始為鄭峰做心肺複蘇，并讓在物業調查的同事問一下有沒有AED。與此同時，吳夢也把基本情況告訴了120的接線員。
好在救治及時，鄭峰被送到醫院後，漸漸脫離了生命危險。
